第一部波涛浪谷中的小舢板
序
八十年代中期。
在监狱中熬了三年的张思宁准备出工时,李政委安排他到监室的走廊书写标语。
新调来的档案管理员帮助张思宁磨墨裁纸,没裁几张纸就被对讲机唤去。
再返回时,年轻狱警踱步欣赏方正的黑体字赞不绝口:
“嚯,这书法,功底不浅呀!你家父亲是干啥的?”
“我爹地地道道的农民。”张思宁摆放好“搞好严打整治,维护社会稳定”的大字标浯,拿着排笔舒展身体,几滴墨迹滴在水泥地洇了凝了。
“别扯了,你的床铺都快成了书堆了!再者说,书法可不是一日之功。”
“哦,是这样:我姥爷擅长画画和书法,我自小跟他老人家学的,是童子功。”
“我说呢,现在年轻人有几个会毛笔字?”狱警帮着裁割红色宣纸,“你若不是就要出狱我还真想跟你学学哩。”
“早着,还得近一年呢。”
警察笑了:
“政委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减刑报告批下来了。你写完标语,政委让我带你去他办公室。”
“减刑?减多少?”张思宁心跳加快,又惊又喜。
“再有二十天你小子就不用啃窝头了!”
张思宁忽然感觉眼前模糊,好似灵魂出窍。他倚着墙壁,恍惚间感觉自己的真身飞升起来,化成悠哉悠哉的巧云逍遥于自由而温柔,浩渺而清凉的广阔空间……潜意识里他知道这是癫痫发作了!他暗自吸气后呼出,让全身放松,一次二次,巨然挺过去了!
这天深夜,张思宁辗转难眠,爬起来准备把喜讯告诉妹妹。信写着写着就提到仙逝的妈妈,提到那次事件,手中的笔随着滑落了……
心境中春花烂漫百鸟鸣啾的画面陡然就转换成枯藤老树昏鸦了……接着,对过去的悔恨和愧疚,对前途的担忧和恐惧,也似雾霭似的模糊了凄凉的画面……
将写了两页的信纸慢慢揉搓塞到枕头下,他又提笔写信给李政委的女儿:
晓丽姐:你好!
听政委说你已经毕业,要去南方游玩,我祝你旅途愉快。
怀着激动的心,小弟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在你爸爸的努力下,我再有二十天,不,准确地说,再有十九天就要出狱了。这几天我也不用出工了,帮助新来的档案管理员整理档案,编写目录。
姐,这几年来,李政委和姐姐您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怀的,并会以此为动力奋发向上。晓丽姐,上次你帮我修改的小说稿我收到了,也仔细地看了你的红笔批注和复信,小弟佩服之至。姐不愧是文学院的高材生,弟弟自愧弗如。不瞒你说,就连你推荐的欧美知名小说我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相比之下我知道了自己的差距,因此我想好了,决定稿子暂且搁下。出狱后我一定多读书,多思考,厚积薄发,争取发表这篇处女作。
姐姐,就要出狱了,我的心好虚。不知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前途又是什么?天堂里的妈妈姥爷会原谅我这个不孝的畜生吗?社会是否接纳我这个坐过牢的青年吗?
晓丽姐,写了这么多也该收笔了。我的发信人地址写上我家乡的地址……
等待是一种温火烘烤的煎熬。出狱的这天早晨,张思宁已经鼻孔生疮,嘴唇起泡了。
张思宁跨出监区的铁门,油然仰望苍宇,寻找那臆想的白云……可是,天空浅蓝而呆板没有一片云彩,太阳太狠太毒太炙热且孤独而暴戾……
午后的太阳火球般烘烤着这位青年的后背又瞬间供包裹了他的身体。因为黑提包装不下,他穿上了一套舍不得扔掉的衣服再套上李晓丽从北京邮寄的新衣服就显得筒裤很窄,紫色的T恤也象缠在身上,他扭扭身体,汗水就痒痒地渗了出来……
监狱门外,一条铺满沙子的土路顺着两排槐树似夜里的手电光射向远处……
隐藏在树荫暗处的知了不堪燥热,爬到树干荫处,竭力嘶鸣……
几位民警陪同李政委为张思宁送行。
李政委个子很高,他扶着张思宁肩头拿出一封信说:
“张思宁,你晓丽姐远在深圳打来电话嘱咐我给你租了辆车。这是她委托我给你的信。小张啊,作为长辈,临别前我嘱咐你二句话:一是宣泄痛苦后重新定位人生;二是重义气重感情是优点也会是致命短肋,所以你要审慎。”
“我记住了政委。”
张思宁眼含泪花逐个握手后,转身走向出租车。
“正直走,莫回头!走出这道门是有讲究的。”李政委高声提醒。
品味李政委的惜别之辞,想起悲惨的过往,张思宁走到车旁突然立定站立,放下破旧的黑色提包,伫立许久后在右肩头抱拳深深地拱手,再次道别。
车辆驱动,几位警察向缓动的车辆挥手……
李政委转身哽咽:“愿这孩子好运!好孩子呀!”
一位警官问:“老局长,您经历那么多悲欢离合,怎么会为这样一个普通的犯人落泪呢?”
李政委摘下花镜用手背摁摁眼角:“这孩子不会普通的。如果不是犯罪,现在体育大学也该毕业了。或许是我们爷俩有缘分,我调来那年,这孩子也来了。真真不容易啊——入狱的痛苦刚刚缓释一些他妈妈又突然因此自杀了――没有巨大的心里承受能力很难渡过了这道鬼门关的――你们都看到监视视频了吧?入狱后一直沉默不语唯唯喏喏的人得知噩耗后疯撞监室之门,一肘击出钱标丈余远。自己能头撞铁门撞出脑震荡――那是真真的爆发呀――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是真心替这孩子高兴!”
“你那么爱惜他,就认个干儿子吧?”
“我还真想有这样一个儿子!可是,……不说了!”
李政委一直怀疑女儿爱着这个犯人,所以心里很纠结。如果两个人真的成为一对恋人他会选择支持吗?
也许人类自身就是纠结的生命体,你不喜欢肯定会有排斥;你喜欢却不一定会接纳的。就像自己喜欢刘晓庆一样――喜欢迷恋归喜欢,若是真的刘晓庆下嫁,自己会接受吗?
李政委思考着,随着聊天的狱警们进入高墙之内。
大铁门徐徐关闭,阳光照射下,它又恢复了铁板的冷峻,彰显着法律的威严……
监狱通往高速的土路几乎没有车辆,司机双手搭着方向盘就有了聊天的欲望:
“小伙子,靖水县通海乡的是吧?你们这个县我很熟习,这个乡我也曾经去过的。那里三面依山傍海,风景很美呀。小伙子,二十几了?犯了什么事进去的?小青年的时候谁也备不住干些没理智的事……”
“哎――你和李局什么关系?他现在是政委,可原来在你们邻县干过县公安局长的。”
“我现在跟他住一个小区,是邻居,还是象棋棋友哩。”
“李局这人特别厚道。就拿你这事来说吧,哪有一个大政委给一个犯人打出租的?”
司机见小伙子总是不答话,对着内视镜端详:
年轻人鼻直口方的面庞有些哀怨,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嘴唇的泡泡成串,鼻孔处溃烂刚愈还粘着黑色的疮疤;坐姿笔挺,呼吸粗状,似有爆发嚎啕大哭之状……
司机见如此,只好缄口不言,加速换上高档。
车辆上了高速路,张思宁侧侧身从裤兜里掏出李政委转交给他的信读了起来:
思宁弟弟你好:
来信姐已收到。
你提前重获自由姐姐由衷高兴。
你暂时放下稿子的想法是对的。我两个月前寄给你的鲁迅文学院的教材你要好好学听到没?你能行的!
张思宁,姐很少夸人,今天姐告诉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中记忆力和智商最好的!
思宁弟弟,姐毕业面临分配,我们舍友相邀在参加工作前好好玩一玩。第一站我们准备去广州,第二站是深圳。你不知道的,现在南方和咱们家乡简直天壤之别:街道上轿车车流已经取代了自行车,个体户都用上了比比机。到处都是做生意的公司,有个笑话说:深圳一个建筑工地掉下四块砖头,砸死四个路人。警察从他们身上找出名片一看身份――嚯,三个经理,另一个是经理助理。再拿我们学校的服装看吧,男生流行穿着喇叭裤,女孩穿的衣服也可以露腿露胳膊露胸了。
瞧,姐跟你说这些干嘛……
得到你减刑出狱的消息姐真的欣喜若狂,恨不得废了这次旅行回去看你。姐很遗憾很失落的,所以姐帮你买了衣服。哦,我爸爸把衣服给你了吗?姐真粗心,忘了给你买双新鞋。不过别太介意,穿新鞋不一定走新路是吧?姐还要嘱咐你一句,对于妈妈的事情千万不要太过悲伤,太过自责;事情已经发生,重新再来是主要的;我知道你会第一时间赶往你母亲坟前忏悔……哭吧,发泄吧,姐能理解。
弟弟,听我爸爸说,你前一年跟一个多次判刑的,一个叫什么‘彪’的狱友相处亲密,还称兄道弟?听爸爸说此人狡诈,姐很为你担心;现在正‘严打’呢,别跟这种人太近,离他远点!别嫌姐啰嗦……
姐想啰嗦也无暇了,姐妹们正催促出发呢,我们要先去北京申领通行证。
……
张思宁读信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的家乡热闹得象炸开了锅。
高音喇叭从清晨到中午就没闲着播放分田到户的政策和村里的分田计划。
中午了,全村男女老少拥堵在大队门口也不回家。人们议论纷纷,闹哄哄的象要演电影一样。
村里的会计拿着卷尺正忙着寻找懂得丈量土地的人。
高音喇叭又响了:“……各个生产队找地方抽签决定分地顺序,先分一等地。队里的出纳会计抽完签后到我这开会。其他社员回家准备锨镢,还要准备几个长条石块埋封标。老少爷们,大家都别在村口吵吵了,回家准备工具到地头等去。”
张思宁爹爹妹妹刚到家,村高音喇叭连呼三声‘张作林’后,这位大队书记竟然开起了玩笑:
“他哑巴哥哥,刚刚接到派出所通知:你家儿子提前出狱了。他乘坐的出租车一个小时后到达。张作林,你家的‘少帅’回来了,闺女又考上大学,得他妈的请客喝酒的……有人听到广播写给哑巴看看,喝酒就有你一份……我再重复一遍……”
这一喜讯将父女俩喜欢疯了,他们愣怔一瞬,不管不顾向村南跑。
妹妹小慧腿都站麻了终于等来一辆出租轿车驶入视线,她盯着车子喊着哥哥冲下山坡却陡然刹住脚步——她怔望着车辆拐出沿海公路,进入山林驶向通往邻村的路上……
“爹,会不会不是我哥?按时间应该是吧?怎么走岔了路?”小慧回头向爹爹打手势。
爹爹打着眼罩皱眉凝望后疾步走下,扯着女儿就跑……
小慧气喘吁吁赶到邻村的坟场,扒着高草刺槐进入坟地时,远远看到穿着紫色上衣的身体伏在妈妈的坟包之上。
坟包的高草已经拔掉,异常整洁。
周围绿草凄凄,仆在坟包上的张思宁的紫色的衣服非常显眼……
小慧不顾胳膊被刺槐割破,腿被剑草割伤,扑过去拉着哥哥喊:“哥哥,你咋了?你咋了吗哥哥?”
张思宁两只手插在泥土里,口吐白沫,翻白眼,身体异常抽搐……
小慧疯狂呼救:
嗨呀来人死过去了来人哈爹爹……
爹爹冲来,见到这个症状,急忙阻止小慧晃摇身体。他给哭泣的小慧比划解释后,脱下褂子垫在儿子头下,用衣角替儿子擦拭嘴角。
一直怀疑这位乘客有自杀倾向的司机躲在坟地外,听到张思宁天崩地裂般的大哭之后又听到草丛中好像他家人进入坟地,正准备离开,见此也赶了过去——
张思宁醒来自己爬起,傻傻地看着妈妈的坟墓,目光呆滞。
妹妹拉他时,他像个木偶。
热心的司机师傅扒拉树枝开路,张思宁由着爹爹妹妹搀扶走出墓地。
翌日清晨,乡卫生院里,昏睡的张思宁醒来傻傻地环顾病房……
小慧坐在木椅上,昏昏欲睡地晃了一下,她睁开眼,惺忪中瞥见哥哥己经坐起身,她眼泪再一次簌簌而下,泪珠儿在已是满脸泪痕的鼻梁上爬走……
她幽怨地扑进哥哥怀里:“哥,你这样吓我,我也要死了!”
思宁抚摸着妹妹的头发说:“哥哥发病了应该是?哥没事了!小慧,哥哥从此自由了,哥哥高兴,你高兴起来!”
“嗯……”
“爹爹呢?”
小慧正直身体含泪笑了:“哥,你睡了一下午加上一整宿。爹爹回家分地顺便给你煲鸡汤去了。”
“走,咱们回家。”
思宁整理着衣衫从床上下来。
乡镇的卫生所,一个白衣医生拦住了去路:
“你们不能出院!”
“为么?我们交了钱的。”小慧问。
“小妹妹,病人昏迷原因不明会很危险的。”
张思宁说:
“医生,谢谢你。我有癫痫病,应该是癫痫发作,我没危险的。”
医生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呢?那你们回吧。”
“哥,你什么时候得了这病?”小慧瞪大了眼睛。
“不碍事。”思宁默默妹妹的头,“回家!”
步行回家的路上,妹妹破涕为笑:
“哥哥,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通知书在家里,爹爹准备请客呢,你就回家了,真巧啊。哥,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呀,妹妹接你呀。还有哥哥,咱们村分产到户了,咱家能分三亩地——这是几喜临门呀?哥哥,咱家来好运了。”
“我就知道小慧能考上。”张思宁说,“哪的大学?要多少钱的学费?”
“青岛的。学费你甭管了。咱乡水产招收晒鱼的我去了,爹爹也在建筑队打石子。”小慧的步伐跳跃起来,挽着哥哥胳膊拽的哥哥一趋一顿的,“我们干了五天都攒了一百多了。”
妹妹的话深深刺痛了张思宁的心,他沉默了。
走到村南的高岗,迎头碰见爹爹。张思宁抱抱爹爹,接过鸡汤交给妹妹向爹爹哑语:
咱家分地了?你要请客?
爹爹呜呜:请个屁!咱家三亩地划了七块,还都是山壃地!
思宁知道爹爹又受欺负了,他告诉爹:
爹爹,我回来了,这事有儿子在,你别管了。请客,咱家请客,你叫上咱队队长和出纳会计!
张思宁家的无花果树下村里的头头脑脑正喝酒。
张思宁敬酒说:
“感谢书记,感谢大队长,队长,感谢我蹲监狱这几年你们对我家的照顾,我先干一杯为敬!”
书记说:“都干了,都干了。大侄子今回来理应干一杯的!”
“家真好!村真好!我们家今儿一下子分了七块地这么多,全村块数第一!队里村里太照顾了!书记,我单敬你老一杯?小慧,帮忙倒上!”张思宁自斟一杯。
小慧斟酒,书记捂了酒杯问:“什么?七块地?你们四队弄得什么?!”
队长说:“这事找会计,他做的筹码……”
“这是运气的事……”会计软软地。
“别放屁了!”张思宁摔了杯子,“欺负老实人你不怕遭报应吗?你们家的,队长家的,还有你们亲戚家都他妈的好运,就我们家倒霉吗?”
“你们走手了?”
书记站起身指着队长。队长辩解。书记说:
“大侄子,这事我不清楚,但公平公正是公社三令五申的。这事我得查查!”
队长说:“不用查了!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这样好了,从村南路边留做自留地的地分二亩给你,你从分田中挑二亩充公。其它地就那样好了!”
张思宁爹爹起身躹躬。
张思宁说:“都一个村的,和睦相处多好!三亩地分七块也太不像话了!”
处理好家中琐事又去派出所备了案,张思宁坐客车来到靖水县城找到狱友钱标。
钱标去年信中告诉说他在靖水已经是万元户,并且有了自己的酒店,希望张思宁投靠他共同创业。
然而,令张思宁失望的是,早他出狱一年的钱标表面上是承包了县城附近馨月镇一家饭店,实际上,他是纠集几十个无业青年在靖水县城“混社会”。
这家饭店是他们的据点,需要时他们会带上凶器“奔赴战场投入战斗”。
张思宁见面跟钱标借了一千元钱寄回家为妹妹交学费,知道真相后悔已经晚了。
第二天喝酒时,钱标反复邀请张思宁入伙。
张思宁断然拒绝,口气生硬:
“大哥这绝对不行!你应该了解我的性格,也知道我的身世,跟你们同流合污不可能的!你别劝了,再劝我告辞。”。
钱标的圆脸一下子拉长了。
这时钱标一个手下突然摔了酒杯,指着张思宁破口大骂:
“操,你这屌玩意给脸不要脸。我们大哥看得起你,你他妈的还在这儿装B!”
张思宁耸肩冷笑着站起身。
一直不吭声的钱标慌忙扯着思宁的手大骂手下:
“你他妈的当着我还敢摔摔打打?马上给我兄弟道歉!快点!”
钱标见思宁重新坐下,他随手一个高脚杯子砸向正发懵的手下。血和酒精就从那人的额头处汩汩溜下来流到下巴,海军蓝衬衣洇红了,但他顾不上擦,慌忙站起连连喊着大哥。
“喊我屁用,喊你二哥!“钱标威棱,“妈了个皮,派你去了趟省城就忘了家谱了!长点记性,此人叫张思宁,我磕头的拜把子弟弟!”
“二哥,小弟不知,小弟失礼了。”钱标手下额头的血还在流却一边道歉一边起身斟酒,“你打我吧?罚酒也成……”
张思宁平静地接受了该人倒酒,咽了口唾液也咽下了气恼说:“你还是去包扎一下吧?”
酒席结束,钱标邀请张思宁到县城的“春姐歌舞厅”娱乐。
“大哥,我要马上回家!”
“不给大哥面儿?”
“不给。”张思宁温和的语气隐藏着一种凛然之气,“你送我去车站!”
在汽车站大门口,他意外地看到了十几个个河南民工在观看一张广告,他凑了过去。
三山湾养殖场招收养殖海带渔民,条件诱人。张思宁毅然决定加入。
“兄弟,那儿钱是挣是不少,可活儿比牲口还累。早晨四点出海,晚上要半夜收工。”钱标手里晃甩着他那辆破旧的帆布吉普车钥匙劝道,“年轻人大都干不了一个月,能干的也是脑袋少根弦!你不跟大哥混还是大哥另外给你介绍个好工作,明天成吗?”
“不是有人在干吗?”思宁不满地板着脸,一字一个钉地,“我不回家了,马上就去!”
钱标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你也缺根筋!这形势你拼苦力发不了财的!”
看着张思宁走进车站,钱标追着喊着:“兄弟等等,三山湾不通客车。我先帮你去买铺盖,回头开车亲自送你去吧?”
第一章歇海闹心劝架被打
四年后。三山湾海带养殖场。
风浪太大,又有阵雨,被场副刘大虎赶鸭子出海又被迫拢岸的十八队副队长吕勇回到宿舍边脱水靿边如此形容养殖场的光阴荏苒——
思宁老弟啊,不知不觉你小子干了快四个年头了吧?——不用说他妈的天天出海劳作,就是油衣水靴天天穿了脱,脱了穿,也是要累死人的呀!这他妈的又是风又是雨还赶着出海,真把大爷当牲口了?
是啊,肥大的油衣,沉沉的水靿穿了脱了也真是麻烦。
大肉虫子甩下水靴说:“快别糟蹋牲口了!是牛也得给时间倒倒嚼,这他妈的四点起来半夜收工的!”
吕勇换了衣服上炕摘下皮包找出盛排九的小布兜儿说:
“思宁,趁年轻快别干了!天天跟海带打交道能有个屁出息,最多当个队长罢了。像王才这样的当了‘头牛’还值得嘚瑟;你不一样,你不混出个人样对不起你妈妈……”
队长王才在门口喊:“老吕,你他妈玩不玩?刘大胡子他们在看滩的岗房等急了,骂着呐!”
“天这才刚放亮,你他妈今儿有个输钱的兆头,像骚狗似的。”
“别放屁了。赶紧的,我先去等了。”
王才骂了一句急急走了。
仰躺在铺盖卷上的张思宁皱眉:“‘赌钱的爪子,养汉的胯子。’还真贴!”
吕勇哈哈大笑:“你别出去乱逛,我赢了钱咱去小饭店喝酒。”
不出海真好。
美美地睡了一觉起来,张思宁伏在炕上给上大学的妹妹写信,也准备去会计室寄信时让会计帮忙给妹妹汇寄学费。
吕勇匆匆回到大通铺。
“思宁,你还有多少钱?操,没有一个点三百多输了个精光,今天他妈的一准老婆身上坏了,骚的老子点背!”
“可我准备给妹妹汇去……”
“先拿来我翻本!”
吕勇见思宁手中的一打十元钞票,夺下急火火去了。
张思宁发信时,负责收发信件的出纳员把一个牛皮纸卷筒邮件交给思宁缀上一句话说:又是你退回的稿子,别写了,累不累呀!
张思宁嗯啊敷衍一声。
夲来给妹妹的汇款被吕勇挪用他心里不爽,现在投稿又第三次被退。渴望再一次变成失望,心里堵堵的。走出会计室,湿透的白背心己让体热烘干,间或的雨滴打在肩上,凉凉的。
张思宁夹着退稿向场外的松海林涛走去。
苦闷之时,他喜欢进入环绕大海的巨蟒似的山脉间运气静心,练功打拳。
绵延的三山山脉,沟壑纵横。西坡,槐树,桦树等多种树木错落无序。坡下几百米荒滩更是荆棘遍布,杂草芃生;东坡,却是清一色的松树,顺着地势茂密铺开,苍翠壮观,莽莽如涛。
思宁温习了拳种套路后爬上山崮,俯瞰风景心情好了许多。他见到海边潮满,浪涌成沟,漫步来到静卧于大海和松林之间的沙滩。
白色背心紧紧贴在张思宁紫褐色的胸膛上,他一跃坐到沙滩上舢板的船头上,眺望风雨中的鹁鸪岛。
渐渐地,风劲烈起来。大风把一排排巨浪从深海赶来,咆哮着涌进海湾。海湾内浪花飞溅,乱糟糟的,如兽群惊腾。
视线所及的鹁鸪岛被包围。巨浪轰然冲击,岛的上空间或抛撒出铺天盖地的浪网。
天空乌云飞驰,偶尔洒下一阵急雨。
一群群栖息小岛的水鸪鸪在飞溅的水沫上空逆风上下翻飞。它们担心家园被毁,无可奈何地愤怒地叫着……
张思宁像尊雕塑一样目视着风中的海湾。
鹁鸪出现,思宁知道天快黑了。
吹人欲折般的狂风无情地扑扫着他的光头;偶尔的急雨轻击着他紫铜般的胳膊,他全然不顾。
自从晒海带的季节性女工纷纷来场,男欢女爱的事情多了起来。在这难得的不出海的天气里,最吸引年轻人的,莫过于去女工宿舍聊天戏耍了。
或许是单身的缘故,二十七岁的张思宁每年这个时候情绪都会躁动不安。
是啊,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是该有场恋爱了。
雨滴渐渐密集起来。张思宁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把手里圆筒状的牛皮纸包裹别在腋下,跳下舢板,向宿舍跑去。
身后的潮边,丈高的巨浪昂起,翻卷,飞扑沙滩,发出爆烈的狂吼。
十八队宿舍南北两个大通铺。大通铺里弥漫着水靴油衣的胶皮味儿,还有汗味儿,酒味儿,烟草味儿,臭脚味儿,海带的碘味儿。这种交合在一起的气味,很是难闻。
晒海带的寡妇刘辫曾经捂着鼻子埋怨:“你们宿舍怎么这么浓的光棍味儿?”
在这光棍味中,五个快要退休的渔民仰躺着,有呼呼睡的,一动不动;有呆望着顶棚发呆的,也一动不动。南铺西南角的一隅,同是四十一岁,外号“大肉虫子”的由华和外号“海猴子”的王勉励正在喝酒。这一胖一瘦的俩个宝贝,平日里相互抬杠拆台,咒爹骂娘,可一端起酒杯,就会云里雾里,天马行空的胡侃乱聊——什么十二生肖为什么都有生理的缺陷?什么鸡不尿尿,狗不流汗……哂完这个村的老姑娘是个“石女”,又笑有个妇女生了个‘狼孩’……
张思宁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他扯下横绳上的毛巾擦拭淋湿的身体,然后伏在炕上拆开牛皮纸筒,沮丧地取出退回的稿件。
这是按照编辑要求修改重新寄出的小说稿。
退稿的信件中,编辑老师提出了几条修改意见令他再寄缮发。
思宁的希望被点燃,他仿佛看到了那印刷精美的刊物,仿佛看到了铅印的文字标题下自己的大号……他翻阅稿纸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他聚精会神阅读被编辑老师批注过的稿子,认真揣摩编辑老师的意见。
正喝酒的海猴子突然把话题扯到张思宁身上,他呼喊:“小张,小张!”
看到张思宁抬脸看他,他用筷子指指点点:“你他妈的出海还要拿着书,你说你天天写呀画呀的,我不死能看到你写个道道,画出个框框。不如省着纸,给老子上厕所!”
大肉虫子见状,忙把蹲起来的海猴子摁坐下,骂道:“你又他妈的又喝多了!”
“不是,我是为他好。”海猴子舌头都硬了,“他都二十七了,还不着急。人家钟花那姑娘多好,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他,他妈的还爱理不理!”
海猴子骂的兴奋,又咂了口酒,不忘夹了个花生米。鹰钩鼻子下还流着清涕。
“你再满嘴喷粪,不和你这猴子喝酒!”大肉虫子边骂边用筷子敲打这家伙的头。可仍然阻止不了海猴子信口雌黄:
“天天写呀画呀的,能画出个媳妇来!就是能,能搂着睡觉?能那个吗?——我呲,也不尿泡尿照照,连个妈都没有,还是个哑巴爹……”
没容海猴子说完,张思宁这边一个枕头飞了过去——
海猴子面前,连瓶加碗全砸在地上了。
谁说人类没有变色龙的技能,海猴子就有。他陡然换了一个人,可怜巴巴,咕咕唧唧道歉。
张思宁从炕上蹦下来,愤怒地责骂:“我告诉你,王勉励!我一直忍你不是因为怕你,而是一直把你当长辈!你却好,蹬鼻子上脸!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凭什么总拿人家父母说事!”
海猴子呜呜地解释着。
思宁知道自己的恼怒也不过是一粒止痛片的作用而已。明天如果还喝酒,海猴子还会重复对自己的羞辱。他兀自收拾了退稿,仰躺在铺盖卷上。
大通铺里,思宁成了第六个“老头”。
风刮得窗玻璃得得地响,偶尔一阵急雨噗地从窗上涮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思宁躺下没一会儿,火气渐消。外号“彪屈子”的贾屈子晃着罗圈腿喊着闯进屋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快呀,快点呀,铁牛被一伙人打了!”
“什么?在哪?”张思宁蹦了起来。
“女宿舍,女宿舍门口……”
彪屈子还在哆哆嗦嗦说着经过,张思宁已风一般地去了。
张思宁拔开围观的人群,掀开压在铁牛身上的大块头,准备劝解。不料大块头恼羞成怒,爬起来照着他面门来了一拳。思宁快捷地闪过,也不还手。另外俩人冲了过来,扳不倒张思宁,胡乱的拳打脚踢。大块头见状也扑过来厮打。小红吓坏了,她撇开铁牛,冲来护着思宁哭喊:“哥,别打啦,别打啦!”
张思宁不顾危险,强忍着不反抗,任由拳头如雨,任由鼻血流到了嘴边。
挨了揍的张思宁这才发现,打架的人都互相认识。虽然见面不语,却也经常点头示好。
大肉虫子和几个老头儿赶来,抱住还要发飙的几人。
钟花过来塞给思宁一块手绢。
“走,回去!”思宁捂着鼻孔向铁牛吼到。
铁牛顺从地跟在思宁身后,拽断的背心被大风扯的一抖一抖地飘。
十八队的女工宿舍,有空隙的地方全都扯上了绳子,挂满了衣服。花的绿的,大的小的,参差不齐。有的还哒哒滴着水。
小红伏在床上,哭得浑身颤抖。
其她姑娘却凑成一团,唧唧喳喳地议论不休:
“没想到,宁哥真有忍性,他不比小红哥哥矮多少,可是他一点也不还手。”
“哎哟,酸死了!一口一个宁哥,你看上人家啦?”
俩个姑娘嬉笑打闹的时候,钟花带着张思宁要洗的衣服回来。议论的姑娘马上沉默不语了。因为挂满了衣服,钟花猫着腰来到小红床边,她说:“别哭啦,还没完啦!快洗把脸,找你哥去!”“找他干嘛?”小红泪眼婆娑。“去跟你哥说清楚。人家铁牛又没欺负你,让他别再找茬打架了。你不知道的,张思宁可不是善茬,闹出事来对谁都不好!”
小红擦擦脸站起身找哥哥去了,谈兴未泯的两个姑娘又拾起了话茬:
“家里有对象还和铁牛乱搞。”
“个儿不大,瞧她那个丰满!”
“让男人摸的呗。”
“瞧你胸前两个杏仁儿,你没人摸是吧?让彪屈子给你摸摸。”
俩个姑娘疯闹起来。
其他姑娘仍然沉浸在聊天的惬意之中:
“铁牛那么壮,还真是怂。”
“那是小红的哥哥,他能不怯?”
“小红哥哥怎么二话不说,拖出去就打呀?”
“你没看见俩个小东西在干嘛?她哥哥来时,铁牛的头拱在小红怀里呢。”
“扯淡,这屋里这么多人!”
“晾的衣服遮得,他哥猫腰过去,撞了个正着!铁牛不认识骂了她哥。”
……
钟花已经二十八岁了。她高中毕业就来晒海带,可谓姑娘们心中的大姐大了。她喝止议论,大声对大家说:
“小红还小,才不到二十。小姑娘又勤快,又实成。问问你们,你们哪个打过几次开水?扫过几次地?帮着买过几次饭?
“大家都是出苦力的,穷人家的可怜人。大凡家里过得去,谁的父母肯让自己的闺女来晒海带呀?!一天天披星戴月的干活不说,连眼皮都是海带胶,连裤裆里都是粘沙子!大家应该同病相怜,能互相帮助就帮些,帮不上也别看人家的笑话。
“咱们姐妹们的命已经够倒霉的了……”
钟花说着说着,想到自己不久就要出嫁,想着哥哥结婚花光了自己的积蓄,想到不久将要离开自己心爱的人,不由地哭了起来……
哭声逗得很多姑娘抽噎着摸泪。
一会儿女宿舍里便哭声一片了……
三十七岁的队副吕勇推牌九回到大通铺,脸色铁青。谁都知道他又赌输了,没人敢吱声。
思宁躺着瞟了他一眼说:“输光了?”
“今天他妈的见鬼了。”吕勇看到思宁鼻孔塞着纸,忙问,“打架了,跟谁?你怎么会吃亏?”
思宁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你问问咱队的‘猛张飞’。”
铁牛也姓张,也不过二十出头,形象脾气还真像张飞。
吕勇知道了事情经过,火了:“我呲!刘军不知道你们是十八队的呀?我找他去!”
铁牛见吕勇走出屋,急忙求助思宁:“思宁大哥,他将来可是我大舅哥呀!”
“管他娘的是谁?不教育教育这小舅子他还不知道张爷爷何许人也!”思宁故意吓唬铁牛,蹦起身跟了出去。
铁牛跟在身后喊:“大哥,求您了!食堂要开饭了,我去买酒。”
思宁不理铁牛,追上吕勇喊:
“勇哥你等等,找他们没必要。咱们去山腰小饭店,我请客!我的小说就要发表了,我给‘驴哥’消消火,给‘牛弟’压压惊。”
“他妈的刘军真是想挨揍。”吕勇脚步放慢了。
“喝酒,喝酒去。吃点亏是有福不是?咱们真打了,我的媳妇就给打没了!”铁牛悟出思宁逗自已,高兴地上前一只胳膊缠上一个,“谁也别争,这就得我请!”
饭店里,胖胖的老板娘穿得很露。上菜时,她故意磨蹭吕勇。吕勇却也直接:
“老子今儿输了了精光。要钱不?”
老板娘也不恼怒,反而哏哏地笑了:“你看老娘还值钱不?!”
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