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港太瘦小，来到三山湾晒海带的第四天就累趴下了。
养殖场新建的宿舍区里不知是哪个生产队拉来了座滩的海带见缝插针地铺晒开来。浓郁的碘味和和寄生在海带上已经腐烂的小虾的腥臭味儿就从纱窗钻进了宿舍，仰躺着床上的苏小港拖着酸痛的双腿关上窗户，打开了风扇。
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了，再看看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心里知道这个时间食堂已经停止卖饭了，要想应付辘辘饥肠只好依赖场部一楼的商店了。
“姑娘，买点什么？”商店里昨天还是三个女售货员，今天却只有一位年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阿姨了。
“阿姨，你给我一条青岛饼干吧？”
“食堂关门了吧？”阿姨看到小港右手上戴着白手套，“是不是手磨出了水泡？”
“嗯嗯。”小港听到关心的话眼泪就下来了。
“你说这个'臭书记'缺不缺德？嫩藕似的手哪能晒海带啊！我们代销点的两个姑娘也下了生产队了，晚上收工以后我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姑娘，把手套摘了阿姨帮你把水泡挑了！”
阿姨不拿饼干却在靠窗的写字台里找针线。
“阿姨，不用了。我回去自己处理好了。我饿了，昨晚收工没吃饭就睡了，一睡就睡过了头。”
“啊啊，一条够吗？”
“够了……要不您再给我一瓶桔子罐头吧。”
“一共两块六毛。”
小港找出十元钱。
“有零钱吗？没零钱饭票也可以的。”
“饭票也可以？”
“这个商店是靖水总公司商场的代销点。饭票可以在公司财务科换取现金的。”阿姨爱恋地端详小港，“你那个单位的？”
“我报社的。”
“这么好的单位啊？你是大学生吧？”阿姨收了饭票，“找你四毛现金。”
小港点点头离开时听到阿姨嘱咐：
“水泡必须挑的，要不然明天没法干活的！”
回到宿舍，填饱了肚子，小港找出那张报纸清样再一次阅读那篇散文。
“一个体育生文笔也这么好？”小港握着报纸发呆，“他是文学爱好者？他什么时候出狱的？在这里干了几年了？我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怎么会不记得我呢？”
苏小港努力回忆着高中时代的一点一滴。
“苏主任，你在吗？”伴着敲门声是一个尖细的声音。
“在啊，你进来吧。”
进屋的小王姑娘是市团委的，她在援助领导小组办公室作记工统计。
“今天十多个请假的，都是累了装病。”小王进屋后看着空的罐头瓶这样说，“苏主任，你不出工怎么也不告假呀？于主任让你中午去她办公室。”
“小王，我的手都是水泡，一碰扎心地痛！”
“苏主任，你去了可不能这样说！哪个新来的手上没有水泡？你可以撒谎的。这样吧，你就说拉肚子，见到主任捂着肚子跑厕所得了，要不然她要上报的。”
“哈哈，这个我可演不出来！不过谢谢你啊小王。”
“谢什么呀又不是不认识！再者说，我这个差使还是你让给我的。”
小港很早就认识小王，她的工作还是她爸爸找蔺任久爸爸走的后门。
“这话怎么说？”
“援助领导小组办公室当时确定了两个人在这里办公，你不干我才有机会顶上的。”
“哦哦。”
“你记得去啊，我得再去别的队看看偷懒的。”
“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小港知道小王的爸爸是总公司安全科的科长，她还知道小王的弟弟也在养殖场会计室，说是出纳其实就是个场部跑腿的传令兵而已。于组长小港也认识，她是妇联的副主任，一个善于自我表现，常常写些宣传计划生育小故事要求报社刊登的女人。
苏小港还握着书仰躺在床上睡觉，于主任亲自到宿舍里叫醒了她。
“对不起呀于主任！”苏小港嘴角还粘着一缕发丝，“我睡过了头。”
“如果是仇书记找你你肯定不会睡觉的！”于主任很气愤，“洗洗脸跟我走！”
“我早晨让人跟队长告假了的。队长让我歇歇，他让我傍晚去晒场卸海带。”苏小港解释。
“跟队长告了假也要和援助办公室说明情况你不知道吗？”
“小王来过，可我看着书睡着了……”
“不是我找你！是你爸爸妈妈在接待室等你！”
“怎么还在接待室里等啊？”
“不仅仅是你爸妈，还有市委仇书记一家。”
“还有仇书记一家？”苏小港不淡定了，“我不认识仇书记一家啊？！”
“赶紧去吧！他们等了很久了！”
“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怎么噗噗地跳啊？！”
“洗洗脸赶紧的！我先走了。”
苏小港换了衣服赶往场部。
韩场长等在楼下。
“韩叔，除了什么事情了？”
“仇书记来了，他要见你！你爸爸让我告诉你不要怕，问你什么如实回答就是。”
“接待室是哪个屋？”
“二楼东头。”
接待室的椭圆形会议桌边坐了一圈人正喝茶聊天，苏小港进屋鞠了一躬后走到妈妈身旁站着。
当她看到了蔺任久的姥爷姥姥妈妈在座时心里明白了几分。
“苏小港是吧？坐吧！”仇书记起身，“叫你过来也就是聊聊家常，你不要有顾虑也不要紧张！”
“您是仇书记吧？”苏小港问。
“是的，我是仇铮。”
“我明白了——你们是蔺任久请来的说客。也好，各位长辈都在，那我今天就表个态：姥爷姥姥还有阿姨我请您们原谅，我和蔺任久不可能复婚，即使你们找来玉皇大帝来做说客我也不同意复婚的！”
“小港，你不要有敌意，你先坐下。”丛中笑微笑着说，“孩子，你错了！我们今天来不是逼你复婚的。仇书记的身份此时也不是市委书记，而是蔺任久的父亲！”
“什么？”苏小港大惊失色。
妈妈抚摸着女儿的肩头对丛中笑说：
“丛妹妹，你可以告诉小港真相了。”
“小港，你们离婚我和你长谈了一次以后我就知道我们的婆媳关系缘份已尽。可是久久这孩子从小让我惯坏了，你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不撞南墙不会罢休的。所以，为了拯救他，也为了你不再受到骚扰，今天就是要你说说久久在你们婚姻期间都干了什么？”
丛中笑说着就流了眼泪，仇书记拿过她的手包掏出纸巾塞给她。她嗯嗯眼角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你知道援越抗美战争吗？”
“知道一点点。”
“1967年夏天，也就是援越抗美战争爆发的第三年，我和蔺任久的父亲有了一夜之情，随后久久的父亲作为援越抗美的后续部队出征了。知道我为什么为儿子取名蔺任久吗？'任久'就是'人九'啊，人九就是'仇'啊！久久的父亲就是现在在座的你仇铮伯伯。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严重到会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当我身体藏不住以后，我被逼无奈选择了和蔺胜利假结婚。五年后你仇叔叔重伤从越南转到国内医院，我得到消息后立即和蔺胜利办理了离婚手续，并准备两个人一起告诉你仇叔叔真相。可是天违人愿，我给你伯伯的大量书信都让久久姥爷给压了下来，你仇伯伯误会我了。本来我可以解释清楚的，可我又突发脑溢血晕倒了。我病愈出院以后你仇叔叔已经转到了香港治疗，于是我退伍追到了香港。等有了你仇叔叔的消息，你仇叔叔却从香港回到部队。等到我回到家，久久姥爷已经停职隔离审查，此事我不敢再提了。你仇铮伯伯率部参加了自卫还击战回来以后才得知真相。而此时，久久已经跟随蔺胜利来到了靖水定居……”
“阿姨，你别哭了！”
苏小港见到仇书记也在擦泪，她带着哭腔劝慰。
“蔺胜利很清楚久久和他，和你仇伯伯的关系！他为什么要让建筑商送与久久一栋楼房？久久和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阿姨，我来养殖场报到的头一天蔺副市长问起那天在表哥饭店吃饭的人，他也知道蔺任久被抓。”
“这个你不要讲了！你就说说久久这几年的情况，以及你和你表哥闯进歌舞厅阁楼那天看到了什么？如果羞于表达，我们三个男同志回避。”
“不用的仇书记。没有想到蔺任久的身世是这样的，我很同情！我和蔺任久结婚以后一切都变了！他说他自考的大学文凭是在临海一个经济学院开卷考试搞来的；他报刊上发表的文章也是找的刀笔；他的文化素养还不及一个小学生，我被他婚前的伪装骗得好苦！这些也没什么，所以我非常努力地去改变他，可是我越是努力越会发现他的桩桩件件的劣迹，渐渐地我就凉心了……对不起阿姨！”
“孩子，你没有错的，错的是我这个不争气的畜生！”
姥姥突然发话了：
“怎么就没错了？你问问苏大小姐久久说的那些信是怎么回事？”
丛老制止道：
“笑笑妈，你扯这些干什么？！”
“什么信？”苏小港和丛中笑几乎异口同声。
“这个苏小港结婚后一直保留着她给一个男人的求爱信，而且是很多！”姥姥指着苏小港，“还有，现在还有一个青岛的已婚男人在给她写信。”
“这事啊！”苏小港哑然失笑了，“是的，你的乖孙子偷了我的信。那天他在我们家吃饭喝多了到我闺房睡觉，竟然把我学生时代的日记本翻了出来——他是撬了锁搜出了那些没有发出的求爱信的。”
“你承认你也是有过错的了？！”
“我不承认！我请问你姥姥，你年轻时就没有暗恋男人吗？”
“苏小港你这是干什么？”苏局拍了桌子，“尊重长辈你懂不懂？你有没有教养！”
“爸爸……”
“那些信在我家里。丛妈妈想看我可以回家找去！”小港妈妈也板起了脸，“没什么可丢人的，这些信她学生时代我就偷看过，无非就是青春期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临校打篮球的男生而已！”
“你们如果还是继续这些无聊的话题，我要回去晒海带去了！”苏小港站立起来，“无休止地纠缠！我离个婚算是逆天了吗？”
“你给我坐下！”苏局怒不可遏。
苏小港一屁股坐下，呜呜地哭泣起来。
“苏小港，我很理解你，但也请你理解一下我这个心怀愧疚的父亲！”仇书记把丛中笑的纸巾袋扔到了苏小港面前，“作为他的父亲我有责任挽救他，我问过你的表哥，但他拒绝回答，那天晚上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仇书记，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那个歌舞厅是蔺任久的，他让一个叫姬春的女人经营并且和她长期同居。我亲眼目睹了他和春姐还有一个女人三个人在床上的丑态，床头柜上还有她们刚刚吸食过的毒品……”
“你，你胡说八道！”姥姥颤巍巍地再次手指苏小港。
苏小港不予理会：
“你要了解更多，我建议你去找找步行街的派出所一个姓殷的所长。他是春姐歌舞厅的常客，也是歌舞厅的保护伞！”
“笑笑她妈，给我一粒药！”丛老突然手捂胸口平躺在沙发椅子上。
“爸爸，你没事吧？”丛中笑托着爸爸的脖子，“仇铮，快去叫王强把车开到楼下！”
仇书记一家离开后，韩智把苏局一家叫到自己办公室。
韩智问：“蔺副市长还真牛，逼婚把市委书记都请出来了？”
“这事过去了了不要在谈了！老韩，不是你想的那样！”
“行，我也不问了，我让食堂做点便饭，就在我办公室吃吧？”
“行吧。”苏局点点头又对女儿说，“今天的事不能随便乱讲的！”
小港妈妈要去小港宿舍看看，小港说：
“妈妈你别去了？挚晓姐还有小崔小玲她们还在晒场干活的。”
“好，妈妈不去了！”小港妈妈就抹泪了，“今年什么命啊！老韩，有没有红酒，我也想喝点！”
“有有，楼下商店有，可不是软木塞的，怕是假酒！”
“我们宿舍有的，我回去拿一瓶。”
小港说着话人已经出去了。
人民医院的心脑血管病房走廊尽头的阳台上，仇铮对宋新说：
“春姐歌舞厅可能涉毒，所以你尽快放出久久，然后盯着他！”
“可你就不怕他再惹出什么大事吗？”
“你可以利用久久尽快查清毒品来源！咱们靖水坚决不能有毒品出现！还有，派出所的殷所长和春姐歌舞厅关系密切，你要查查这个殷所。”
“知道了。”
“我们那天在程普酒店和老首长见面蔺副市长已经知道，他还问过苏小港，所以已经惊动了他。你回去布置一下，这几天尽快上任，然后和市纪委协调一下秘密调查。”
“仇书记，你的意思是纪委介入？”
“久久已经不适合在组织部门工作。你记住，宋新，蔺胜利不好对付，你要和我多沟通！”
“可嫂子会不会把久久带走？”
“这个我做她工作。”
“我懂的。”
“好，那你回去吧？明天放他出来之前查查他是不是有毒瘾了？”
“这个没问题。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老首长了吗？”
“不用了。他打着点滴睡着了。”
“那我回去了？”
“等等。你下楼以后告诉王强，让他电话通知蔺副市长看看他的'老泰山'。”
“王强军转一事能不能尽快办理？”
“这个不急的。”
“这个很急！我准备在拘留所大院分批对民警集训，他是最佳的教官人选！”
“好哇。集训之事我支持，老首长和部队这关我来协调，不行就暂时借调。”
“那我去了！”
阳台上，仇书记扶着栏杆眺望着靖水河沿岸灯火通明的商业街和人群晃动的弄么山公园，想到了他作为省委调查组成员和殷铁生的一次谈话——
“……”
“小兔崽子，不要以为在越南立了功就能跟我平起平坐？你来审问我得问问靖水的老百姓答不答应？得问问馨月山上烈士塔下的英魂！”
“殷铁生同志，我去馨月山上瞻仰过馨月盐场保卫战的抗日英烈。他们的墓志铭上靖水本地的几乎没有，他们都是来自*的，怀揣着解放全中国的理想牺牲的！您老想想，你以损害国家利益来发展地方经济，竟然还持枪对抗海关总署，长眠于靖水大地的英魂答应吗？”
“我请你这个小兔崽子看看结果——靖水原来自助合作社时期的近三十个渔业队都不同规模地成立了拥有了捕捞、养殖、海产品冷藏加工的渔业公司，年总收入达到十个亿。老子算笔账你听着：修造一对185钢壳拖网船要上百万，我们靖水现在拥有这样的远海作业船多达一百三十对！请问，发展基金哪里来？国家给吗？你他妈的给吗？渔业的发展带动了船舶修造业，运输业，第三产业。现在，靖水经济蓬勃发展，靖水大地一片欣欣向荣，你们却把带头人拉到这里审讯！”
“殷铁生，你行了！”仇铮拍了桌子，“你要歌功颂德是吧？你知不知道，从靖水流出的走私汽车多达上万辆，累计偷税十个多亿！全县大批干部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我们国家多个刚刚发展起来的汽车生产企业遭到严重冲击频临倒闭，大批职工失业，很多家庭因此家破人亡，大批职工生活都成了问题！相反，你殷铁生却救活了几家日本的频临倒闭的汽车企业，给了他们富足的生活。我在政府广场的樱花树下看到了一个日本客商携妻带子拍照游玩，我也听说你在酒桌上陪同日本人吃生鱼片时恬不知耻地叫嚣“皇军吃什么咱们吃什么”！殷铁生，这会儿你怎么不去问问烈士塔下被日本侵略者残害的战友？你大兴土木建造办公大楼，持巨资打造政府广场，而靖水很多村落还没有电灯，你还有脸让我们去问问靖水老百姓？！”
……
夜深了，走廊外的阳台有些冷，仇铮浑身抖动着掏出他的大前门香烟狠劲地咂巴起来，浓浓的烟雾在他的眼前飘飞而去。
丛中笑推开了阳台的门，责怪道：
“老仇，赶紧回去，你不能受凉的——哎呀，你又抽烟，过个星期天你抽了快两包了！你不知你的肺部中过弹啊？赶紧灭了！”
“抽一只不抽了！”
“戒不了就换成过滤嘴的吧，改天我去买几条好烟！”
“我抽屉里有招待烟，可我不习惯。”
“习惯是培养的！你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啊！”
“明天久久出来你去接他吧！我改主意了，暂时不能告诉他我是他亲生父亲！”仇铮拉过丛中笑的手，“对不起，笑笑！”
丛中笑扑进仇铮怀里：
“我听你的！”
“还有：久久要被开除公职；之后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你要有心理准备！”
丛中笑推开仇铮：
“什么事情我都听你的，唯有这事不行！你得救他，他是你儿子！”
“法不容情啊，笑笑。我何尝不心痛如绞啊！”
“老仇，我们这个家要这样支离破碎多久……”
“笑笑，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很乱！”仇铮拥过丛中笑安慰，“检察院已经去提审殷铁生了，我准备先让王强兄弟陪同检察机关去北京查找那个周总。”
“仇铮，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你的血，你一定要救救久久！”丛中笑依偎着爱人，“久久没事了，我就把公司搬来靖水，我们一家人团圆。”
“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只要歌舞厅的那栋楼与久久没有关系，就不会量刑不会太严重的。”
“他一个小小科员什么也不能办送他干嘛？还不是那个建筑商以为他是蔺胜利的儿子！”
“可关键是蔺胜利可以证明自己不知情的；也可以证明久久一直是经济独立；而且他能搬出久久姥爷和殷铁生的老战友关系证明久久接受贿赂的可能性！”
“可怜的久久一直把蔺胜利当成父亲！蔺胜利简直是条毒蛇！”
“我现在忐忑的是久久的验血结果。”
“验血？老仇，你怀疑我？”丛中笑离开仇铮怀抱。
“你想哪去了？我担心久久染上毒瘾！”
走廊里传来蔺副市长打听房间的声音，仇铮说：
“走，咱俩去见见我们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