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美式道奇卡车大清早从绵州城出发，沿着那条在涪江西岸的山峦间曲折延伸的川陕公路，一路巅簸，时开时停，半下午还到不了太平镇。车厢上的货堆中间躺着一个身穿旧军装的男子汉，他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眯着，似睡非睡，略带浮肿的圆胖的脸的下部不时在抽搐颤动，将两片厚实丰润的嘴皮向一边拉扯。突然，他睁开眼睛，望着蓝天白云，拉大嗓门吼了起来：“车夫！看你这臭手艺，开他妈十几个小时还到不了！”
司机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向前急窜了一下后，脑袋探出车窗，向车厢上骂道:“胖兵儿子，看你那猴急样，忙着回去抱老婆嗦！”
车厢上的汉子将头一偏，向司机骂道：“我看你哥子就是那种事情做多了，没有了脚杆劲，油门也踩不动了哟！”他骂完便坐了起来，转过身向前方看了看，又自语道，“到了，就要到了。”
太平镇是一座始建于唐永淳年间，已有着一千二百多年历史的古城。因为紧靠涪江，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商贾云集，热闹繁华的水码头。解放已六年多了，小镇刚热火朝天地搞过了合作化，大街小巷的各色商店都更换了招牌，打出了“公私合营”、“合作社”、“合作商店”等等富有新鲜味儿的名号。这天正值逢场，乡下进城的人特别多，有的乡下人的肩头上还扛着“某某农业合作社”的旗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十分精神。大街上不时有大群大群的人排着队伍走过来串过去，男男女女脸上都异常兴奋。有人在大声议论，“县委吴书记说了，最多十年，我们就走到**了，那才安逸啦！”不一会儿，又一队人马从南门开进来，打着红旗，敲着锣鼓，人人手里又还拿了一面纸做的小三角旗，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向城中进发。据说是梨园坝上年才成立了合作社，夏粮就夺得了一个空前的大丰收，他们是去向县委报喜的。
卡车在北门外的货栈大门前停下了。穿旧军装的胖汉子跳下车，将自己的全部行李，也就是一个用油布捆扎的大包裹往腋下一挟，向司机甩甩手，向城里走去。进了北门，他向一个卖凉粉的老头问道：“大爷，县兵役局往哪里走？”老头答道：“对直走，十字路口往右拐，有棵麻柳树那个地方一问就知道了。”汉子又向城里走去，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镇。离开家乡十四年了，小镇似乎还是那个小镇，城墙、城楼、街房依旧，没见修了什么新房子来。不过好些地方的店堂变得宽大了，几间铺面打通了隔墙连在了一起，生意做大了。看着沿街喜气洋溢的人们，他知道家乡跟东北一样，也走社会主义了。
汉子很容易地找到了兵役局。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小伙子正埋头在写着什么。汉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拍在小伙子面前。小伙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拿起了介绍信。问：“啊，你叫骆长庚？光荣退伍了？”
汉子没吭声。小伙子仍看着纸条：“上尉连长，不简单啦。你退伍的事，我们梁副县长已知道了。他说你这两天要回来，回来后就通知他。”
汉子问：“哪个梁副县长？”
小伙子说：“梁浩，解放前是个地下党，你不知道？”
汉子摇摇头。
小伙子又说：“今天有好几个农业合作社进城报喜，梁县长正忙哩。我把这个材料写完了就去找他。我姓钟，这里的秘书，你叫我小钟好了。”
汉子将包裹往屋角一扔，也不给小伙子说一声，径自向屋外走去。
小镇并不大。曾有个重庆朝天门码头来的甘舵爷挖苦太平镇说：“卵子大他妈个太平镇，老子一泡尿就要撒个通城，啥**不得了！”其实，太平镇说小也不小，横两条大街，竖三条大街，还有十七，八条弯弯拐拐的小巷，加上东门外到大河边水码头那一大片不成章法的街道民房，够你转悠的了。骆长庚在城内正中街转了一阵，没碰上一个熟人，就往迎春门走去。迎春门内靠城门处有一座五开五进高大显赫的黑漆牌楼房，这里以前曾是盐商大户太平镇水码头的袍哥大爷卢正卿的府第，非常引人注目。骆长庚走到这里，见楼房依旧，而大门口却挂上了乐安县公安局的牌子，一个小兵挎着盒子炮在门口站岗。他也不打招呼，竟自朝里走去。
小兵忙拦住他：“干啥子的？”
骆长庚满脸都是笑：“不干啥子的，就进去看一看。”
小兵警惕起来，手已放到了盒子炮上：“这里是军事重地，不准随便看的。”
“哈哈哈哈……”骆长庚笑出声来，两只细细的眼睛陷进了肉里，“你老弟莫提虚劲，哥子我干革命的时候，你娃儿还在抓糖鸡屎吃哩。”
小兵疑惑地打量来人，看他那一身旧军装，胸口处别着一枚抗美援朝功勋章，手就从盒子炮上移开了，脸上也有了笑：“啊，大哥，要看就在门口看一看，那里面是不能进去的。你要是有事，在传达室登个记，他们会帮你办的。”
骆长庚背着手跨进尺多高的木门坎，往四周打量着，就又走了出来，说：“不看了，不看了，这里面以前我是常客，好多年没来了哟。”他仍背着双手，出了迎春门，穿过人群涌挤的猪市坝，向河边水码头走去。
德胜街的衙门口自古以来就是太平镇最具威严也最显风水的地方。两棵高大的黄桷树象两把巨伞荫蔽着一座坐南朝北青瓦高墙翘角飞檐的深舍大院，这里是历朝历代县太爷坐堂理事的地方，如今自然也就成了县委、县政府的所在地。原来的大堂正厅从中分成两半，一边是县委办公室，另一边则是政府办公室。左右两排厢房被县委和政府的各部委局以及工会妇联群众组织分别占用了。几位书记县长的办公室则在正厅后面的一座木楼里。
这时的县衙大院里好不热闹。从梨园、盘龙、文峰、古井等乡下开来了八支农业合作社的报喜队伍，院子里、大门外全挤满了人，锣鼓敲得惊天动地，鞭炮炸得烟气腾腾，吓得屋檐上的麻雀和黄桷树上的乌鸦满天乱窜。
大堂石阶上被人们簇拥着一个高大壮实的不到三十岁的北方汉子。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四个篼篼的灰布干部服，头发向后梳着，长条脸，气色很好，显得又有知识又挺精神。他就是县委书记兼县长吴启。吴书记一一接过大红喜报，又与身边的乡下人握过了手，然后把右手向空中一举，锣鼓声戛然而止。
“乡亲们，同志们！”吴启讲话嗓门很高，右手握成拳头总是不停地在面前挥来挥去，“成立农业合作社是我们跨进社会主义的第一步。你们刚走出这一步，就夺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打了一个漂亮仗，我代表县委县政府祝贺你们！”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吴启继续说道：“但是，这还仅仅是第一步，今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有很多硬仗要打。我们要坚决听党中央、**的话，走社会主义的路决不动摇，一直走到**！”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时，吴启身边一个穿蓝色干部服的年青人向前跨了一步，高声说道：“同志们，希望你们不要打了一个胜仗就骄傲自满。搞农业生产要实实在在地干，走社会主义我们也要一步一步地走实在。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今后的困难还多着哩！大家回去好好总结一下，安排好下年的生产，争取明年小春再夺他一个大丰收！”
这年青人就叫梁浩。本地人，中等个儿，圆团脸，理着浅平头，是县里百姓众口称道的为人实在、办事干练的副县长。
队伍开始往外散去。石阶下一个头上扎着白布帕子的瘦精精的农村干部走上来握住梁浩的手说：“梁县长放心，明年小春我羊大才要是弄不好，提着脑袋来见你！”
梁浩说：“羊社长，你们梨园是吴书记的试点社，只能搞好不能搞坏。”
吴启也郑重其事地向羊大才说道：“老羊啊，你们梨园社就在城边边上，条件比哪里都好一些。要是工作拿不上去，你这个社长无论如何也是交不了差的呀！”
羊大才又抓住吴书记的手，使劲摇着：“吴书记你放心好了，你树的红旗社决不会给你丢脸！”
这时候，兵役局那个秘书小钟从涌出的人流中挤进来，对梁浩说：“梁县长，你说的那个退伍军人已经到了。”
梁浩问：“骆长庚？”
“就是他，上尉连长，过过鸭绿江的。”
梁浩朝大腿上拍了一掌，叫道：“好啊，我的哥子回来了！走，看看去！”他向吴启打了个招呼，快步向外面跑去。
大队伍要散尽了，还有几个社的社长仍围着吴书记说这说那不肯走。吴启耐心地听着他们反映情况，抬眼却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院中央着急地盯着他，不停地向他点头使眼色。他分开众人急步走过去，问：“小惠，什么事？”
这个被称做小惠的姑娘低声说道：“吴书记，大姐又吐血了。”
太平镇的水码头，只因三国时张飞率部同东吴陆逊的人马在此打过一仗，当地人又称“将军渡”。涪江河道上每天上上下下一两百条船要在这江岸边停靠。白日里号子声声，到晚来渔火万点。这里又是极重要的渡口要冲。渡过宽阔的江面，就有两条官道直通盐亭、南部、西充、南充等县郡，所以将军渡自古以来就是水陆交通咽喉之地，富商大贾发迹之区。
骆长庚来到将军渡，只见河边上已新筑了一道高高的防洪堤，一看就知道是解放后人民政府为太平镇做的一件好事。他登上堤顶，顿见江里千帆竞发，岸上车水马龙，繁忙景象胜似当年。又转过身来，却见十几年前他心目中的那片熟悉的小街店房已全然变了个模样，他映象中的杨八姐川北凉粉店、张抄手、龙水饺、何家零酒店等店铺已不见踪影，而他曾耐以栖身谋生数年的盐商卢正卿大爷经营的那片在将军渡最为气派的货栈盐行，更是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了。骆长庚满腹愁怅下了大堤，走上那条陌生的但仍然是人头攒动热闹得很的小街。他一家一户地巡视着每家店铺，却怎么也见不到一个熟人。他又估摸着找到卢家盐行故址所在的地方，这里已被一片低矮的居民住宅取代。他叹了口气，在他唯一认得的立在街边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席地而坐，掏出烟丝和纸片，卷了一支烟卷抽着，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就在骆长庚寂寞无主的时候，背后却被人击了一掌。他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一个长着稀拉胡茬的瘦小老头在对着他笑，却不认得。瘦老头又使劲推了他一下，叫道：“你是骆长庚，没错吧？我是刘二狗，你刘二叔呀！”
骆长庚略一迟疑，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把将瘦老头紧紧抱住，笑道：“刘二叔，真是你呀？你原来是一副壮实的身子，怎么这样了？”
瘦老头说：“别提了。十几年了，你老弟干啥去了？”
“说来话长。走，我们找个酒店喝两杯，慢慢聊去。”骆长庚说。
街斜对面就是一家酒店。二人进去，在里边屋角处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骆长庚便叫打一斤酒、切两盘烧腊来。掌柜的是一个中年妇人，骆长庚并不认得。倾刻，妇人上来酒菜，招呼刘二狗道：“二叔，你可是难得来喝两杯的。遇上老朋友啦？”
刘二狗抬手一拍桌子，一支脚踏在板凳上，说道：“大妹子，你是解放才到这儿做生意的，还不晓得我这老弟哟。你去问问那些老街方，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当年杀死袍哥舵爷卢正卿卢大爷的好汉是哪个？＿＿就是他，骆长庚，我的骆老弟！”
刘二狗这一说，引得满屋喝酒的人都往这里看，妇人也惊得瞪大了眼。骆长庚忙拉他坐下，筛满两杯酒，二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二叔，将军渡这一带的街房怎么全变样了？”骆长庚问道。
“你还不知道？”刘二狗说，“民国三十四年发大水，太平镇多亏了那城墙挡着，城内安然无事，可城外将军渡的街房全冲走了。当时我幸好爬上那棵梧桐树，才拣了这条老命。这些房子店铺，都是大水后重新又修起来的。”
“二叔住在哪里，都儿女成群了吧？”骆长庚又问。
“卵个儿女哟！人一根，球一条，还是老光棍。”刘二狗干下一杯酒，叹口气说，“那年你和贾道贵杀了卢大爷，我放跑了你们却没脱了干系，被卢二少爷吊起打了一顿，赶出了卢府。以后就讨口混日子，直到解放土改，在南门口分了两间街房，公家又给派了个打更巡夜的差事，也算有日子过了。”
骆长庚给刘二狗斟满酒，又问道：“那卢家的人现在都干啥了？”
刘二狗说：“大少爷、二少爷土改时枪毙了，城里的房产，乡下的几处盐灶全归公家了，报应哟！”他挟了一大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嚼着，问：“喂，长庚老弟，当初贾道贵同你一起跑的，他咋样了？”
骆长庚迟疑了一下，说：“跑散了，不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刘二狗仔细地打量着骆长庚，笑道：“长庚老弟，看你这样儿，象是走上革命的人了，福相哟。这十几年都干啥了，给二叔说说。”
“二叔喝酒，喝酒。要说的多哩，今后有的是摆龙门阵的时候。”骆长庚提起壶来同刘二狗连干了三杯，见壶中酒不多了，便叫掌柜的妇人添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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