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匠刘二狗已经一年多不打更了。自从县里办起了广播站,城里大街小巷的屋檐下吊着的喇叭匣子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就叫了起来,居民们也就无需听更声起床做饭了。公安局在城里设立了派出所,各居委会又建立了治保会,每天晚上都有专门的武装人员巡逻守夜,社会治安自成体系,若干年来打更巡夜、敲锣防盗的陈旧做法自然淘汰。刘二狗不打更了,也就等于丢掉了一个饭碗。无奈何,他只得靠拣破烂免强度日。这么过了几个月,居委会搞起了公共食堂,上面照顾他,给了他个炊事员的活干。刘二狗虽不甚内行,干得却十分卖力,而且一有机会他又能偷偷地占点便宜,比一般的居民多吃点饱饭。而每当开饭时,刘二狗左手收着饭票,右手舞着铁勺,给就餐的居民分发着饭食,就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又这么干了几个月。一天,太平镇办公室吴志兴主任派人把他从食堂叫了去,说是要另外给他派个差事做。刘二狗问是啥差事。吴主任说太平镇在七星洞掘坟开荒,建起了农场,急须人去照管,镇长说了,要派他刘二狗去。
刘二狗一听急了,说:“要我去种地?我八辈子就没下田干过庄稼活,不去。”
主任说:“你是受苦人出身,阶级本质好,这是政府对你的信任,你必须去。”
刘二狗知道推不掉了,只好说:“那么大一个农场,我一个人去能顶事?”
主任说:“镇上还要在五类份子中选一个去,归你管,你监督他劳动改造。”
刘二狗问:“派哪个去?”
主任说:“还没定。你也可以挑选。”
刘二狗想了想,说:“那就让水西门的贾道贵去吧。这个人体力好,人又老实又勤快,干庄稼活是把好手。”
吴主任是个爽快人,说:“要得,我去给镇长说说,估计没问题。”
七星洞一带老坟山,被太平镇政府组织各居委会的几百个居民几天之间就造了个底朝天,由镇上统一搞了个农场,统一管理,今后生产出的蔬菜粮食,统一分配给各居委会公共食堂。几十亩土地,自然要人经常照管。于是就在七星煞附近搭了间茅草土屋,先后派了三起人住守,但是都没呆上几天,就以各种理由跑回来了。镇领导当然着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其实,先去的那些人,说穿了还不是由于心虚害怕。那片被掘平了的几百年的老坟地,到晚来“鬼火”飞串,野猫哀嚎,加上多少年来七星洞的离奇古怪的传说,没有一点胆子的人,岂能在那里睡安稳觉?知道这个真实情况后,镇领导马上就想起了刘二狗。身为打更匠的刘二狗,长期以来习惯了一个人夜里来夜里去,胆子自然是练出来了的,派他去最合适。再派个五类份子作伴,刘二狗也不会寂寞,这五类份子当然也不敢说三道四。
刘二狗和贾道贵相约到七星洞上班了。这片新垦的土地上已种上了红苕、玉米以及南瓜、冬瓜之类的作物。每天他们做做锄草,松土的活儿,也并不多做。隔几天镇上就来一批人出工,大量的活儿都揽去了。所以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照看着庄稼不受人畜践踏,农场不被盗贼偷窃,倒还清闲。那间茅草土屋里放着架老木床,屋角垒着一座煮饭的炉灶。粮食从食堂按定量领来,自煮自吃。两个都是老光棍,扛起铺盖卷,说走就走,到七星洞搭上了伴,心里头都有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只不过镇上和居委会的领导们不晓得罢了。
在七星洞农场干活,刘二狗和贾道贵却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好处__地里长的东西,他们可以随意地取来食用。镇上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制止也不管用,否则,刘二狗就闹着不干,要回食堂去。对贾道贵来说,他可是沾刘二狗的光了。他觉得在七星洞,似乎就成了个自由人。
这天,刘二狗和贾道贵躺在七星煞洞外的草丛里,天上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特别舒服。贾道贵望着蓝天上那只盘旋的老鹰,说道:“二叔,镇上派给你的任务,要你监督我劳动改造。我俩交情归交情,但是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要我做啥二叔你尽管说,我是个实在人,决不为难你。”
刘二狗踹了贾道贵一脚,说:“你说个球!在这七星洞,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镇上吴主任要我自己选个搭挡,我就认定了你,为的就是好在这里快活快活。”
贾道贵叹了一口气,并没显出快活的样子来。
刘二狗知道他的心思,说:“道贵,婚没结成没关系,只要秀秀还向着你就行。好事多磨,慢慢来。”
“她不晓得我到七星洞来了。”贾道贵说。
刘二狗坐起来,笑道:“你娃想秀秀想得发慌,是不是?你要她到七星洞来你就明说,莫这么忸忸怩怩地不好意思,我这个老光棍懂不起!”
贾道贵忙辨道:“不是不是,我哪敢这样想哟!”
刘二狗不理他了,又躺下去,望着蓝天默默地笑。
午饭后,刘二狗说有事要回家一趟,下山了。其实他并没有回家,连城也没进,顺着城墙绕到南门外,再沿大河边往竹林湾去了。他要去找羊秀秀,给她捎个信。刘二狗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也晓得羊秀秀住家的那个山坳坳。他径直向那里走去。在坡脚下,没想就迎面碰上了社长羊大才。都是在太平镇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了,羊大才格外高兴似的首先打起了招呼。
“哟,是刘二叔!哪股风把你老人家吹到这竹林湾来了?”
“啊,是羊社长哟,哈哈哈……”刘二狗清楚羊大才在贾道贵和羊秀秀结婚上作梗的事情,便一时没了应答,只哼哼哈哈地搪塞着。
“听说现在不兴打更了,你老人家又到公共食堂上班了?”羊大才问。
“是是,火头军,混个饭吃。”刘二狗说。
羊大才又说:“今天咋有空了,难得到坝里来,你老人家是稀客哟!”
“今天休班,出来闲逛逛,顺便……”刘二狗脑子灵动起来,瞎编了个事儿,“顺便来办个事情,没想就遇上了你羊社长,这才是缺牙巴咬虱子,碰了巧了。”
羊大才问:“啥事?你说。”
刘二狗说:“现在乡下城里都办公共食堂,你们坝里的蔬菜也少往城里送了,我们只好自己开荒办起了农场。这季我们种了南瓜、冬瓜,下季就不知种啥好了。镇上领导要我来向你请教,顺便要点种子。羊社长,就看你大不大方了。”
羊大才说:“这还有啥子说的。秋季种莲花白、红萝卜、白萝卜都可以,种子我有的是,走嘛,马上跟我到保管室去拿。”说罢拉着刘二狗就走。
没想羊大才就当了真,刘二狗只得跟着他向保管室走去。羊大才找来了队里的保管员,介绍了刘二狗是何许人,要来做啥做啥,保管员自然说没问题没问题。于是开了保管室的门,保管员在一个柜子里翻出几个纸包来,在每个纸包里抓了一些种子,分别用旧报纸包好,交给刘二狗,说:“这些够你们今年种了,往后要啥,只要我们有,尽管来。”
出了保管室,羊大才指着侧边几间屋子说那是竹林湾大队的养猪房,要刘二狗顺便也去参观参观。刘二狗跟在羊大才后面进去了。房子里一溜儿排着五个猪圈,关着大大小小十几条猪。羊大才说:“现在不兴社员各家各户养猪了,由大队集体养。原说每个月杀两条,给社员打牙祭,看来不行了。只有等国庆节了,到时多杀两条,打牙祭我请客,你刘二叔一定来。”说着他就向屋角大灶边正在煮猪食的妇女走去。刘二狗一看,那不正是羊秀秀。
就听得羊大才在小声说着什么,接着又提高了嗓门:“母猪就要下崽了,你们千万要把细着点,出了事我可是要追究责任的!”
羊秀秀一眼看见了刘二狗,唤了一声“刘二叔!”就急步走了过来。趁羊大才还没在意,刘二狗赶紧低声说道:“道贵到七星洞看守镇上的农场去了,跟我在一起。”羊秀秀听得真切,眼睛里便湿润了。刘二狗忙大声说:“秀秀,是你在喂猪哟?”
羊大才说:“秀秀是优秀饲养员哩。两个饲养员就她心眼细,舍得累,我这个当社长的,还担心把秀秀累坏了哩。”
羊秀秀没吭声。刘二狗说:“都晓得秀秀是穷苦人出身,干活儿自然是舍得卖力气的。”说着告辞就要离去。羊大才说要留他在食堂宵了夜再走,刘二狗说就不客气了,回去事情还多着哩。羊大才想眼下食堂也没啥好吃的,于是再三声明国庆节一定请刘二叔来打牙祭,就送了他一段路,让他走了。
刘二狗走后,羊秀秀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她忙着把猪喂了,又把第二天的活儿排了个头,再把几个圈用水冲洗干净,才锁好公猪房的大门,到公共食堂去领了自己那份红苕菜叶稀饭,一边吃着一边往家里走。到了家门口,稀饭也吃完了。羊秀秀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床边发起呆来。
她在想,今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到七星洞去见贾道贵一面。
贾道贵到七星洞农场后不几天,羊秀秀到水西门城楼上去找过他。房门锁着,她等了他整整一下午,都不见贾道贵回来。过了两天,羊秀秀又来,仍然是房门紧锁。她向城楼下一个摆水果摊的女人打听,那女人先说不晓得,过后又说可能是公安局传去了。羊秀秀失望地回到竹林湾家里,心里就一直没有清静过,不知道贾道贵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今天下午刘二狗意外地来到竹林湾,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她肯定这是刘二狗特意来给她捎信的,她还肯定这是贾道贵特意请刘二狗来找她的。多少天的疑虑消散了,羊秀秀心里格外地轻松起来。而且秀秀的心里还揣着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儿要给贾道贵说,她不知贾道贵知道这事后的态度如何,是喜,还是忧?
夜幕悄悄降临了。羊秀秀出了家门,从后坡绕过羊大才的院子,插向河边小路,匆匆而去。好多年没到过七星洞了。一路上,当年她和贾道贵、骆长庚几个小伙伴常到七星洞采野菌子戏耍的情景不断在她脑子里闪现。她顾不得脚下的坑坑洼洼,加快了步子,脚下象生了风似的轻飘飘的。她不知是怎么走进城的,也不知是怎么穿城而过,走到鹞子山山脚下的。上山通向七星洞的那条小路依然如十几年前那般弯弯曲曲,坡坡坎坎。好在已是初八初九日子,挂在山梁子上的一轮蛾眉月向山野撒下一片朦朦晕光,这条山道也还依稀可见。
再往上就是七星洞乱坟冈了。羊秀秀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急急地向上走着。转眼就到了她记忆中的七星洞,然而,以前的成百上千的坟墓不见了踪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平整的土地。她想,这一定就是刘二狗所说的农场。羊秀秀看见了七星煞洞口处的那间土屋,便向那土屋走去。
羊秀秀摸索着走到了那土屋前,就见那门半开半掩着,屋里黑黑的没有一点灯火。她在那门边站住了,直愣愣地向里面盯着。不一会儿,就见一点荧火似的光亮在屋角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终于,羊秀秀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在抽吸着旱烟时发出的光亮,而且她借着那一闪一灭的光亮看清了那人模糊的脸,他就是贾道贵。
羊秀秀这时才猛然觉得浑身没有了一点气力,颤威威唤了一声“道贵”,就依着门框跌坐在地。
正坐在床前抽烟的贾道贵闻声吃了一惊,赶忙点亮煤油灯,就见是秀秀倒在门口,三两步跑过去,将她抱了起来。
“秀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贾道贵欣喜地问道。
羊秀秀不想说啥,任贾道贵把她抱到床上。
“秀秀,我到农场没来得及给你留个信,我真是从早到晚心里都不得安宁哟。”贾道贵坐在床边,忏悔似的说道。
“道贵,你就别说了。”羊秀秀此时此刻的确不想再说什么,她张开双手将贾道贵搂向自己……
外面起风了,吹得草木沙沙地响。一团厚厚的云层涌过来,眨眼间就将那轮弯月淹没。紧接着天边又亮起一道道闪电,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沉重的雷呜。雨来得很猛,又很短暂,一瞬间就停下来了。那轮蛾眉月又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向大地撒下一片淡淡的光辉。
羊秀秀伏在贾道贵那厚实的胸堂上,喃喃地说道:“是刘二叔来给我说的信。要不是刘二叔,我还真以为你被公安局传去了。”
贾道贵说:“秀秀,当初我和长庚哥杀了卢正卿卢大爷,为的啥?都是为的你哟!那个浑蛋王八羊大才为啥不让我们结婚?依我当年的脾气,老子不宰了他……”
羊秀秀心里猛地一阵颤抖,她用手捂住贾道贵的嘴,说道:“求求你,别这样说好不好?想都不要这样去想!”羊秀秀思忖羊大才糟踏自己的事千万千万向贾道贵透露不得,她非常清楚那样会带来什么后果。
贾道贵紧紧地搂住秀秀。这强有力的搂抱使秀秀轻声地呻唤起来。贾道贵急忙松手,将秀秀放平在身旁,用他粗糙的手掌揉搓着她那对丰满而富有弹性的**。羊秀秀抓住贾道贵的手,拉下去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地按住,说:“道贵,告诉你个事,不知你高不高兴?”
“是好事,我肯定高兴。”贾道贵说。
“也许是好事,也许又是坏事。”秀秀说。
贾道贵说:“管他好事坏事,你先说出来听听。”
羊秀秀用贾道贵的手掌在她的肚皮上划着圈,说:“我这里面有了。”
贾道贵吃了一惊,坐了起来:“啥?怀上了?”
羊秀秀说:“看你,吓着了?我就知道你会把这看成坏事的。”
贾道贵说:“不是时候哟。”
羊秀秀说:“那就把他打掉。”
“打掉?怎么打?”
“我爬到房顶上去再跳下来,重重地摔上一跤。”
“胡说八道,你吓唬我呀。”
“那就把他生下来。”
贾道贵没有吭声。羊秀秀又坚决地说:“道贵,就是天塌地陷,我也要把他生下来!”
贾道贵俯下身将耳朵贴在秀秀那微微突起的肚子上,静静地听了一阵。“秀秀,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哟……”他声音嘶哑了,哭起来,“秀秀,我倒没啥,反正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连累你跟着受罪,我心里难受哟……”
秀秀突然把贾道贵推开,身子侧向一边,将背对着他,没好气地说道:“听不得了!当兵打仗了好些年,男子汉的脾气反倒一点也没有了。”二人都不再说话了。贾道贵只将羊秀秀紧紧地抱住,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就象怕她飞走似的。贾道贵的心里仍在流泪。多好的女人哟,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女人呀!再也不能失去她了,要是没有了羊秀秀,我贾道贵还活什么人哟……
坡下传来一阵狗叫,接着又是一阵雄鸡的啼鸣。羊秀秀动了动,说:“我该走了,天就要亮了。”
贾道贵仍抱着她没松手,也没说话。就这么又躺了一会儿,羊秀秀扳开贾道贵的手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她说:“我必须走了,天亮前得赶回去。”于是贾道贵也坐起来,穿好衣服下床,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觉得该做点什么,可是又没什么可做。
“你就走了,就这么走了,我……”贾道贵显得特别地愚笨起来,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地究竟说几句什么话好。羊秀秀已穿好下床,用手理了理头发,打开了房门,就见东边天际已微微透出了一片曙色。贾道贵突然说:“秀秀,你要注意身子哟,我们的儿子就只望你了。”
羊秀秀返身将贾道贵抱住,在他脸上嘴上亲吻着,柔情地说:“道贵,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把我们的儿子生下来。”
贾道贵拥着羊秀秀出了门,没走几步,秀秀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二人定睛一看,却原是刘二狗躺在屋檐下的柴草堆里睡得正酣哩。秀秀赶忙将刘二狗摇醒,叫道:“二叔,二叔……”她忍不住哭了。
刘二狗揉着眼睛站起来,说道:“呵,你要走了?你要常来。道贵,你要把秀秀送远些,送到梨园坝再回来。”
贾道贵点了点头,拉着羊秀秀默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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