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常委扩大会从上午开到晚上七点半才结束，吴启回到家里，只觉浑身疲乏无力，和衣躺在床上就昏然欲睡。妞妞下了碗挂面送到床边，见他昏睡的样子，以为病了，着急地摸摸他的额头。吴启说：“没啥，只是累了，躺一会儿再吃吧。”
吴启并没睡着，他在迷迷糊糊中思考着今天会上的一场激烈的争论。
前段时间，吴启组织了一批部、委、局以上的干部到全县农村调查，帮助农民救灾度荒。下面的情况实在叫人担忧呀！全国的情况都是这样，他这个县委书记哪还拿得出什么灵丹妙药来？城里的情况也不妙哟，即便这样，他也下令各机关单位省吃节用，挤出一点粮食和资金去救济最困难的公社。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最近，隐隐约约传来小道消息，说某省某省把农村的公共食堂全撤了，又恢复了各家各户分灶吃饭。又说某省某省还给农民分了自留地，让农民自种自收，给农民一点小自由，以利于调动积极性。县委机关上上下下议论纷纷，城里乡下众说纷纭，都在望着乐安县委政府怎么决定，怎么行动。思考再三，吴启终于下决心召开了今天的县委常委扩大会。
会上产生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
以梁浩为代表的一方认为当前农村已经不是一般的困难了，靠救济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全国都是如此，国家都困难，哪个又救济得起？用办公共食堂来把农民团在一起，不但调动不了农民的积极性，反而把农民的手脚捆死了。要从根本上解决当前农村的问题，就必须首先撤掉公共食堂，让农民仍象过去那样，自立锅灶。要是再给各家各户分点土地让农民自己安排，农民的积极性肯定就能调动起来。
以孙文良为代表的一方则强调当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作为**员，党的干部，要坚定不移地贯彻中央制定的总路线，高举三面红旗。要相信广大农民群众对国家当前的困难是理解的。只要把真理交给群众了，农民的积极性肯定会调动起来，再大的困难也能战胜。撤公共食堂是一种倒退。55年搞合作化，58年搞人民公社，为的啥？就为的是领导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现在又给农民分自留地，不等于是又在农民的屁股上栽上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吗？
梁浩一方的干部气愤地说，现在春荒逼人，农民连吃的都没有了，挖野菜，啃观音土，吃了屙都屙不出来。这个问题不解决，农民拿什么积极性来走社会主义？
孙文良一方的干部则说，不要只看到困难的一面，更不能一叶障目，把大好形势、光明前景否定了，这不是革命现实主义的态度。
与会者中还有不少人在保持沉默，在观望、在等待。他们在等待吴启发话，最后结果还得一把手来拍板、拴船。这部分人是典型的中间派，只看一把手的眼色行事。只要吴启一锤定了音，他们都会拍手叫好，坚决拥护。
吴启也难。他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还不能明确表示支持谁，不支持谁，也不能立即就拍板作出决定。但是他的讲话却把掌握到的农村当前的艰难情况实事求是地都说到了。他讲话时心情非常沉重，他说广大农民目前过的这种日子决不是我们**人所希望的。我们**领导农民走合作化，走人民公社，为的什么？说到底，还不是要千方百计使农民现在的日子要比过去过得富足，过得舒心。将来比现在要过得更舒心，更幸福！
吴启说今天暂不作决定，待请示地委后再说。尽管如此，书记的意见，人们心里也已经大致有个数了。散会后，吴启把梁浩留了下来，又同他单独讨论了个把钟头。最后叮嘱梁浩按照撤公共食堂，分自留地这个方案给地委草拟个报告，并说争取在小春双抢之前把自留地分到农民手上去……
常委扩大会上的情景这么一幕一幕地在吴启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他想着想着就沉入了梦乡。忽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茫茫的旷野。天上是一轮喷着火焰的烈日，大地在开裂，庄稼在燃烧。成群集队衣着褴褛的灾民向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涌去。妞妞拉着小惠，小惠抱着惠敏，随着人流跑呀跑。跑到了河边，河床突然下陷，变成了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沟里汹涌着铁水般的熔岩，燃烧着熊熊的烈焰。人们纷纷向烈焰中跳下去，倾刻就化成了一片蒸腾的白烟。妞妞、小惠也被后面的人流驱赶着，向沟里跌下去，跌下去。吴启赶来了，追到沟边，呼喊着：“妞妞！小惠！惠敏！我的惠敏……”一片慌乱中，吴启自己也跌下去了……
吴启“啊”地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惊，翻身坐了起来，顿觉浑身大汗淋漓。就见妞妞从外屋跑进来，慌张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接着，施小惠抱着惠敏也跑进来了，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
吴启平静下来，拍打着脑袋说道：“没事，没事，做了个恶梦。”
施小惠心里还在嘣嘣乱跳，说：“啥子梦哟，这么吓人？”
吴启这才看清是小惠也在面前，问道“呵，小惠是什么时候来的？”
妞妞说道：“都来好一阵了。”
吴启便伸出手来，说：“你俩娘母都好久没见了，把小乖乖给我，让伯伯亲亲。”施小惠便把小惠敏送给吴启。呈启接在怀里，用胡荐子去扎小惠敏的小脸。妞妞便到厨房里把灶上温着的面条端了来。
施小惠又问道：“吴书记，你刚才做了个啥子恶梦？把我们都吓着了。”
吴启吃了几箸面，才说：“我梦中遇见了一个神仙，那神仙要我去爬一座险峻的高山，他说爬上那座高山就能看见天堂。我拼命地爬呀爬，终于爬上了山顶。山顶上却有一个手持钢钗，面目狰狞，身材巨大的恶魔把守着。那恶魔挥舞钢钗向我刺来，一下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大叫一声跌下了悬崖，悬崖下原来就是地狱。只见地狱里鬼怪横行，血流成河……”
施小惠急忙打断吴启叫道：“别说了别说了，你胡乱编些来吓唬我哟！”
吴启“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时候，副县长孙文良进来了。他一眼看见了施小惠和吴启怀中的小惠敏，便高兴地把惠敏抱过来，说道：“哟，看我们的小惠敏长得多乖啊！又白又胖，秀眉秀眼的。吴书记，你信不信，她长大了肯定比她妈妈还要漂亮！”
吴启把脑袋偏过来偏过去，好象非常认真地把惠敏看了又看，说：“对！没说的，肯定比她妈漂亮！”
孙文良又说：“吴书记，我老早以前就有一个想法。县妇联没有副主任，从工作出发，应该配备一个。施小惠既年轻又能干，又有思想觉悟，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吴启说：“这是她们妇联的事情，小惠还年青，还可以多锻炼锻炼嘛。老孙，找我有啥事吗？”
孙文良却说：“张主任那里，我去提个建议，我有这个责任嘛。”
吴启不开腔了。孙文良把惠敏交给施小惠，坐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说：“吴书记，今天会上我的发言，你有什么看法？希望书记批评帮助。”
吴启想了想，说：“你的意见……我认为也是很有价值的嘛。你站得比较高，看得也比较远。作为一个领导者，应该站在一定的理论高度和政策水平上来对待、来分析问题嘛。不过，老孙呀，从当前农村的实际情况出发，要尽快地，有效地解决问题，我就倾向于老梁他们的意见了。我们**的干部，不关心群众的疾苦，不千方百计解决涉及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最紧迫的问题，我们就会失去人民的信任的。不知你还有什么想法？”
孙文良心头一紧，试探着说道：“吴书记，听老梁他们的口气，好象这都是县委的错，是吴书记你搞拐了。”
吴启看了孙文良一眼，说：“不能这样来思考问题，我看老梁他们也没有这个意思。再说，目前这种局面，也不是乐安才如此呀，全省，全国皆然啊！”
孙文良点着脑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吴书记，听你的！你怎么决定，就怎么执行。我孙文良对吴书记的指示毫不含糊，坚决拥护！”说罢，又从小惠怀里把惠敏抱过来，高高地举过头顶，还把舌头弹得“得儿，得儿”地响，在那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副县长梁浩泡在乡下，已是整整一月没回过县城了，他象发了狂似的拼命地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自解放这十二年来，除了土地改革、合作化那段日子，他的心情还没有这么轻松过。那次县委常委扩大会后，他受吴启之托向地委打了个报告，要求采取紧急措施解决农村面临的实际困难。地委的批复还未下来，就传来了党中央的重要指示，叫纠正“共产风”，撤销公共食堂，关心农民疾苦，努力发展生产，这使梁浩激动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回想那段时间，梁浩曾多次到凤坪、文峰、古井乡下调查，看到的情况实在叫人吃惊。不少地方春节刚过就断粮了，食堂只能煮苕叶、野菜、鱼草拌着麦麸、米糠给社员充饥。有的公社甚至以生产队为单位强迫社员搬到一个大院子里床挨床地集体居住，还说这才叫做走**道路。一种特殊的流行病＿＿“水肿病”在农村漫延开来，不少得不到治疗和起码的食物营养的农民在悄悄地死去。在文峰公社调查，开夜饭时，那个梳着一片瓦的姓赵的党委书记神秘地把他请到办公室里，就见办公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肴，虽说简单，但荤素都有，香气扑鼻，还有大半瓶烧酒。梁浩为之一震，说实话，他这个当副县长的都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酒菜了。梁浩没理睬姓赵的那张堆着笑的圆圆的脸，转身走到食堂，在厨房里借了个土碗，让炊事员在大锅里舀了碗社员吃的“饭”蹲在食堂外的石阶上默默地吃起来。他只觉得咽下的不是“饭”，而是一碗苦涩的泪。
吴启和梁浩没想到中央的指示与他们的想法竟是如此的合拍，于是迫不及待地连连召开会议，研究贯彻的办法。很快地，县委、政府一班人全都按下乡去了。
梁浩作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把主要精力用在了边远的特别困难的几个公社。搞了一个多月，突出的问题都基本解决了，正说回县，又听说地处县城边上的梨园公社的工作反而进展缓慢，推动困难。梁浩回到县城，也不进家门，只给吴启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就又将被盖卷搬到了梨园坝。
羊大才把梁浩迎进公社党委办公室，“嘻嘻嘻……”笑着，说：“梁县长，非常欢迎你来领导我们梨园坝的工作。其实，这儿就在城边上，你就住在家里多好，我们这里条件太差，实在找不出一间象样的屋子给你住哟。”
梁浩说：“你不用担心，我自己找得到住的地方。”便询问起梨园坝的情况来。
原来，搞公共食堂、大炼钢铁时，羊大才动员全社家家户户都把铁锅儿捐献给国家喂了土高炉炼了“钢”，那些藏着锅儿不拿出来的人还被羊大才派人抓到公社开了斗争会。如今上头一声令下，公共食堂说撤就撤，又要各家各户自己开伙，虽然社员们都很高兴，但是许多人家又一时没有买锅儿的钱，那灶头上就冒不了烟。因而梨园坝的公共食堂比起全县其他公社足足晚了半个多月才散场合。食堂倒是撤了，给社员分自留地的事却一直拖到现在没有一点进展。
梁浩问：“自留地为什么还不分给社员？”
羊大才吱吱唔唔地说：“不是不分……是，是社员群众也不想要呀……”
梁浩笑起来，盯着羊大才问：“是哪些群众不想要，为什么不想要？”
羊大才沉默不语。梁浩就说：“其他公社自留地都分下去了，社员群众没有不说好的。你们这里的人却不想要自留地，这才是怪事哟！”
羊大才愣了，终于说：“自留地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分自留地不就是又给社员的屁股上栽上条尾巴么？梁县长，反正这尾巴将来迟早是要割掉的，不如现在就不栽上，省得今后动刀子。”
梁浩暗地吃了一惊，说：“嘿嘿，你羊大才这话还挺有道理嘛！”
羊大才笑了，说：“孙县长在动员报告上就讲得清清楚楚的。他说我们**人是要彻底革命的，分自留地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迟早也要把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的。他讲得有理哟。所以我们社的干部就觉得，干脆现在就不分，省得今后麻烦。我把这个道理给群众一讲，大家都说自留地不要了，不要了。”
听了羊大才这席话，梁浩又好气又好笑。他严肃地问：“孙县长在报告中讲了不分自留地？”
羊大才忙说：“没有，没有。孙县长还是说要分，他只是说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今后还是要割的，早则两三年，迟则五六年。所以我们就想干脆现在不分，今后也用不着割，省了多少事了……”
“羊大才，”梁浩打断了羊大才的话，提高了语气，“这是党中央的精神，县委的决定，你们为什么不执行？你还是不是**员？”
羊大才傻了眼，嘴皮一张一合地却说不出话来。
梁浩就说：“你马上派人通知，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明天上午八点钟到社里开会。”
羊大才答应着往外走，又回过头来问道：“梁县长，你住吃的地方……”
梁浩说：“这你不必操心，我会自己安排好的。老羊啊，分自留地是关系到社员群众的生活、疾苦的大事情，当不得儿戏哟！”说着他提起被盖卷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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