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人一剑游览沧陆，所见所识颇多，也未曾做过如今之事。若是一日前有人说他会耐心照顾一素昧平生之人，恐怕自己嗤笑着便将剑架上去了，而现下自己却真正照顾了这少年一整日。
久将人向阎王送，倒从未做过如今这般阎王手上倒抢人的事情，于他也有些新奇。然而这少年虽然想攀附于他，到底还是心思纯良，不至于死。瞧那少年平淡无奇的眉目半晌，傅少棠便不再思索，铺上被褥，合衣在屋内长榻上歇下。
他原以为苏暮秋定然会上门寻衅，因此先前并不敢歇息，小二送膳时却告诉他，早的一刻方既白出城，连带苏暮秋也跟出去了。傅少棠昨日晚上便开始忙碌，一日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困意上来，睡的极沉。
他久未做梦的，然而此刻旧事却入他梦境。恍惚间自己在北漠渊山绝域上学剑略有小成，便辞别师尊前往南荒，欲取沉水玄晶铸剑，取道东莱，折至南荒，数日辛苦，终于得偿所愿；又仿佛间狂海惊涛，风雷大作，自己为数人劫杀，最后拼尽平生所学，才堪堪逃出重围。
身体浮浮沉沉，似乎是在海中飘荡，仿佛下一刻，意识便会离体而去。忽而有一双眼睛转过来，仿佛被数层云霭遮蔽，看不见雾后神色，然而那人的心念却穿透重重阻隔，直直刺入他目中，强拉着他，摆脱迷雾识海。
傅少棠陡然一惊，霍然转醒，双目一睁，却见一人跪在榻前，凑上身看着自己。两人鼻息可闻，挨得极近。那少年一双眸子极明极亮，透澈之至，竟似倒映着星海辰光。
“你……”
见得他醒来少年吓了一跳，却犹自跪在原地，飞快地垂下头去：“傅公子。”
他这般惊慌失措模样，孤弱且无依，垂下头去，又遮住了一双瞳眸。傅少棠一怔，险些将他与梦境里的那双雾瞳联系起来，然而清醒过来，只觉得自己荒谬之极。那雾瞳的主人能够从惊海狂澜中将自己救出，显然修为高深，何况两者一迷蒙一通透，前者尚还应是先天之灵，根本不会有半分相似之处。
“你醒了？”
少年点点头，低身瞧着自己被包扎好的身体，退后些许，朝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恩情，小人生不敢忘，结草衔环，必报大恩大德。”
“免了。”傅少棠微微蹙眉，实在不耐这套说辞，只觉得这少年还不如昏迷时来的乖巧。便道：“你自己安分些，莫去惹那些人才好。我救得你一次，却救不得你第二次。”
孰料那少年抬头飞快瞧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傅公子，你忘了么，你已经救了小人不止一次了。”
傅少棠闻言一窒，想起来少年手里捏的截檀木，一时竟然无话可说，只恨不得自己从未管过这少年。
自入明月楼内，短短两日，就两次救对方性命，实在出乎所料。
“你当知晓事不过三。”傅少棠语气里十二分的冷淡。
那少年古怪的一笑，傅少棠竟瞧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他如若未曾听出拒绝之意，又朝他磕个响头，道：“但小人也知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公子您于我何止一命之恩！小人惟愿随侍您左右，以报恩情。”
他瞧得傅少棠将要开口，又抢先一步道：“玉堂春、沧浪水……小人必定会为公子求到，只求您宽限些时日，在小人求来之前暂且容小人在您身边。求公子允许小人随侍左右，小人一条命都是公子的，什么都能做。”
“上刀山，下火海？”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傅少棠被他气得都要笑了，险些问出来，他凭什么去刀山火海里走一遭，实在没见过这般没脸没皮之人。那少年见他并不应允，又低下身“砰砰砰”不住磕头，直磕得额头伤口再度裂开。
空气里血腥味渐浓，傅少棠最见不得这般卑微谄媚之人，自己一夜工夫才守得他平安，他却自甘轻贱。不由得心中动怒，道：“起来！磕什么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却没听说过吗？！”
他只想一脚将那少年踹出去，思及之前所见孱弱模样，终是勉强按捺住，而那怒意却极是分明。那少年身体不住颤抖，再抬头时眼眶通红：“公子是小人恩人，小人只知道有恩必报，这条命都是公子的，磕头又算怎样……求公子收留小人罢！”
“你有手有脚，在哪里活不成，却偏偏要凑到我身边。”傅少棠冷冷看他，道，“明月楼内还不好么，北漠苦寒，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在渊山活下来？”
这句话原本是让少年认清现状，孰料他抬起头来，却是一脸喜色：“若公子愿带着小人，北漠苦寒小人也甘之如饴，哪怕公子要去九幽绝域，小人也敢随公子闯上一闯。”
傅少棠心中一阵气结，根本未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么个反应。对待凶恶奸佞之辈他还可以长剑相向，但这少年是他亲手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傅少棠沉默一瞬，却陡然想到一事，这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心有试探之意，便直直看入那少年眼中。
双目相接，一者怒，一者喜，一者如冰雪，一者如春水。
他忽而冷冷说了一句，霎时间，一泓春水便如入三九，被那严寒冰雪封住。
“你若随我，需知晓，小镜湖辛夷花会，我断不会带你进入。”
便在他说完一刹，那少年便陡然僵住，眼里喜意全数化作不可思议。
傅少棠瞧得他神色，心下通明，哪还有不明白的！
先前种种，尽化为心中怒意，口中蔑笑：
“滚吧！莫脏了我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