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滂沱大雨。
客栈内,龙蛇混杂,杀气弥漫,一触即发。
司马流星安坐于窗边,白衣长剑。
微雨滴落在酒杯里。
酒变淡了。
今日不知明日事,一饮而尽。
杀手好酒,好杀手更好酒,杀人前饮酒是壮胆,杀人后饮酒是助眠。
这个道理他很明白,因为他经常要与酒相伴入睡。
奇怪!雨水混进酒水格外醒味,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哀伤在酒里。
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他有酒,但他没有朋友,所以他是个寂寞的人。
一位老妇人催促道:“小花,赶快吃,赶快吃。”
小花是个女孩,可爱伶俐的女孩,有酒窝的女孩,笑得很甜的女孩,尽管她没笑,但是他可以想象她的笑,一定很甜!
小花使劲地啃着馒头。她都知道要吃快点,因为眼前这两帮人是不会等她吃完才开打的!
这两帮人,分别穿着青衣与红衣。
小花吃到满嘴都是馒头屑,馒头比她的拳头还要大,怎么吃得完?
小花道:“姥姥,我吃不完。”
老妇人道:“吃不完就算,赶紧走了。”
小花道:“姥姥,还有个馒头。”
老妇人道:“算了,算了,不要了。”
粮食是来之不易的,她自己吃不完,也不希望浪费。“那个哥哥看了我好久。”
“哥哥,你只是喝酒不饿吗?这个馒头我请你吃。”
馒头比小花的手还要大,所以她是两只手捧着的。
小花道:“哥哥?”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司马流星放下酒杯,接过馒头,馒头还是温热的。
小花微笑道:“我叫小花。”
司马流星道:“小花真乖,小花真乖。”
“小花,走了,快点。”老妇人在门前催促,生怕小孙女走迟一步都会成为两帮人杀戮的牺牲品。
“嗯!”小花往老妇人跑去,“哥哥再见!”
司马流星咬了一小口馒头,目光停留在小花的背影,小花再见!
他没说出口,他始终没说出口,只是嘴唇微微张开。
馒头吃第一口是没味的,吃到第十口才有点甜,曾经的他,连一个馒头都不如,在客栈后门的潲水桶里找饭吃,运气好的那一天,他还可以吃到变味的鸡头鸡屁股,运气稍微差的那一天,他就只能吃米碎粥水,而且还要跟乞丐争,他怎么争得过?
吃不死已经很命大!
偏偏他就是一个命大的人。
有一次,一个富家小姐派馒头,他拿到两个,高兴得不得了,被乞丐抢走一个,他拼死都要保护剩下的那个馒头,被三个乞丐群殴,头破血流。
馒头不会感觉到痛楚,但头会痛,不过馒头是甜的。
他深深地记住了那位富家小姐的面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观音下凡’,可惜,两日后‘观音’被乞丐杀死了。
那年,他只有七岁。很多人的七岁都是在父母的庇佑下成长,吃的是最好,用的是最好的。偏偏有些人的命比蝼蚁还要贱,他算一个,他不怨恨他的父母,因为从来都没见过。
两帮人眼见一老一少离开客栈,就再也憋不住了,拍案而起。
“啪”一声打破宁静,两帮人将桌底下的兵器亮出,有剑,有刀,有棍,有鞭,有枪,有斧头,客栈顿时都变成兵器店。
江湖仇杀最特别的就是,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仇恨在,杀戮就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帮人都恨不得把对方撕碎。
但是没人先出手。
对峙间,雨势忽然变大,有一个人进来了。
这个人的衣服湿了,头发湿了,但是不失魅力,或者就因为他是湿发湿衣,所以显得他格外有魅力。
他找了个位置,也是窗边,瞟了司马流星一眼,那个位置正合他意。
司马流星想事想得入神。
“兄台,介意我坐下吗?”
司马流星没有搭理他。
“兄台,谢谢。”那人自觉地坐下。
司马流星没有说话。
“兄台不像本地人,来蜀中游玩?”
司马流星依旧没说话。他不是来游玩的,他是来杀人的。
“兄台不喜欢说话?”
司马流星还是一语不发。
“那我就不说话了。”
那人很识趣,识趣的人在江湖很吃得开。
两帮人依旧对峙着,没人动手,都在等对方先动手,枪打出头鸟,谁先动手,谁就死得最快。
司马流星往酒杯里倒酒,酒壶没酒了,但是雨还没停,雨未停,就只可以继续等。
那人很识趣,他有酒,所以给司马流星添上一杯。
“谢谢。”
“原来你会说话。”
酒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令沉默的人开口说话。
那人道:“你说,这两帮人谁会先动手?”
司马流星道:“穿红衣的那帮。”
那人问:“为何?”
司马流星道:“直觉。”
那人笑了笑,道:“你也信直觉。”
司马流星苦笑道:“不得不信,不信会死的。”
杀手的直觉很厉害,甚至比女人的直觉更加厉害,这一点,无容置疑,直觉与剑相比,直觉更重要。直觉可以逃命,剑只可以用来拼命。尽管他早就习惯以命相拼。
“那我跟你打一个赌。”那人继续倒酒。
司马流星道:“赌什么?”
那人道:“赌谁先动手,我赌青衣那帮人先动手。”
司马流星道:“赌注是什么?”
那人道:“输的人要请对方饮酒。”
司马流星道:“好。”
那人微笑道:“你要准备请我饮酒了,因为你一定会输。”
司马流星道:“不一定。”
那人道:“何以见得?”
司马流星淡笑道:“只要你不发出命令,青衣帮是不会动手的。”
那人拍案道:“好眼力。”
司马流星道:“眼力不好,怎么行走江湖。”
那人道:“你不像一个江湖人。”
司马流星道:“哪里不像?”
那人道:“全身上下都不像。”
司马流星道:“那我像什么?”
那人道:“你像我的朋友。”
司马流星道:“我不交朋友的。”
那人道:“凡事都有第一次,你不怕寂寞吗?”
朋友对一个杀手来说是奢侈品,而寂寞对一个杀手来说就是日用品,杀手总是寂寞的,寂寞的杀手只有天,只有地,只有剑,只有自己。
朋友?他们连想都不用想。
司马流星将手伸出窗外,一点雨滴在他的掌心,他紧握拳头,那一滴雨就散开了。
那人问:“你在想什么?”
司马流星道:“我在想你刚刚说的话。”
两帮人终于沉不住气,刀剑相抵,客栈内,厮杀。
是红衣帮先出手的。
司马流星赌赢了,杀手的直觉是准确的,灵敏的。
他们两人成为了客栈内最和谐的景象,两帮人血拼,竟然有人谈笑风生地饮酒。
一个红衣帮众被踢飞,重重摔在他们的桌子上。
那人道:“真扫兴,看来这顿酒,我要先欠着你了。”
说罢,那人纵身一跃,飞到血拼两帮人当中,对准红衣帮众击发数枚金针,正中颈部。
“唐花怒放!”
一个认出此招的红衣帮众惊叫。
“赶紧封住穴道,不然你们会笑死的,会笑死…哎呀!”那个帮众大喝,未几,自己的颈部都中了一针。
唐花怒放是蜀中唐门的暗器神技,那人用的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司马流星的心里头都给那人竖起一个大拇指。
良久,客栈内传出大笑声,是恐怖的,是凄厉的,是痛苦的笑声,笑声原本是美好的,灿烂的,发自内心的。
但是强迫出来的笑声是残忍的,红衣帮众笑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他们的脸上都僵硬了,扭曲了。
很多人喜欢开玩笑,总是说自己‘笑死了’,但是就从来没人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笑死了,那该多好笑!
红衣帮众真的笑死了!
笑,真的会死人的!
黄昏,雨停,放晴。
雨后晴光洒满客栈外的大街,途人依旧忙东忙西,买菜的买菜,卖菜的卖菜,做生意的做生意。
他们走出客栈。
司马流星道:“为何要他们死得难堪?”
那人道:“这群乌合之众,不能让他们死得那么简单!”
司马流星问:“你是唐门的人?”
那人露出自信的笑容,道:“没错。”
此时,青衣帮众从客栈里搬出十几具尸体,死相扭曲恐怖。其中一个青衣帮众就问:“少爷,这些尸体这么处置?”
少爷?难道此人是唐门的少爷?那么唐超群就是他的…
爹?
司马流星认真地看着那人,那人的衣服已经干了,头发也干了,但是依然魅力十足。
那人淡淡道:“都拿去喂狗。”
“是,少爷!”
少爷!青衣帮众果真叫他做少爷!
那人拱手道:“在下唐少倾,未请教?”
司马流星道:“你姓唐,唐超群是你的…”
唐少倾道:“兄台认识家父?。”
司马流星双眼无神,目光放空。
失望,是失望。
朋友,果然是不适合杀手的。
司马流星说不出话,他一语不发,转身离开,他的背影是孤寂的,他的背影总是令人感觉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想不出口…
夕阳西下,月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
可惜,他要准备杀人了!
磨剑,磨得比以往锋利!
“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司马流星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