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旁的冰块,正象征性地对付着暑热,正如这位25岁的青年,正象征性地对付着大明朝。农历七月初,相当于公历七月中旬,流火的七月,季节在流火,被流贼践踏的中原亦在流火,而这些火,都流进了这个青年的心里。
上午,他接到洪承畴的奏疏,援剿总兵曹文诏战死。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曹文诏是官军的精神支柱。可能是因为韩永造成的蝴蝶效应,曹文诏比史上晚半个月战死,阵亡地点也不再是在宁州湫头镇,而是宁州襄乐镇,距艾万年阵亡之地,仅两里。阵亡的过程,也不再是被俘小兵喊曹将军救我,被流贼发现这是曹文诏,曹文诏力战不得脱,只得自刎,因为韩永的蝴蝶效应,此番曹文诏是在率孤军冲阵时,被乱箭射死。
半月前,崇祯接到另一份洪承畴的奏疏,内容是副将艾万年阵亡。曹文诏之死,与艾万年之死有因果关系,曹文诏听说艾万年战死后,拔刀砍地,大骂,随即向洪承畴请战,要替艾万年报仇,他追击流贼,虽连战连胜,终因以寡敌众,被围不得脱,自刎于疆场。艾万年与曹文诏,都是以数千兵力,陷入数万流贼阵中而死。他们与其说是被贼所杀,不如说是被崇祯所杀。自二月,崇祯得报,凤阳祖陵遭焚,大怒,便强令六个月内剿灭流贼,于是象洪承畴,艾万年,曹文诏,这样老实的将帅便奉命拼命剿贼,在这期限快到之时,连折两员大将。
崇祯还未从上午的噩耗中恢复过来。此时,他对着一份密奏看了良久,满心不可思议,莫非真是天降祥瑞?应天巡抚张国维,素称能吏,不会上一份如此荒诞不经的折子吧,对这种事,要是在以前,他没准还能半信半疑,可这几年来,他相信过袁崇焕,相信过杨鹤,相信过陈奇瑜,他已不再那么幼稚地混淆愿望与现实了。
这是数日前,崇祯接到的张国维的一份奏疏,上而说,四月初,他张国维得一异人,自称来自三百七十年后,“初,臣亦疑之,然其言必有中”,说那人在一月末便知宿松,太湖,潜山将失守,便知庐州民谣一炮打死二大王,而此民谣在庐州四月间才广布开来。说此人说曹文诏将战死,又预言今年陛下将下罪已诏,又说“初,臣不敢唐突上奏,恐其种种有猜度造作之嫌,然先者,此人——”,此人预言了漕运总督杨一鹏将被斩首弃市,“为臣所亲闻”,“岂料,臣接朝廷邸报,果如此,臣骇之,若再延宕不奏,臣恐君国两误,百死莫赎”,又说此人善制军器,并荐上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云云。
数日前,崇祯看了这份荒唐的奏疏,便留中了。但现在,曹文诏果然战死,他便想起了这份留中的奏疏,他命人取来,捧在手上反复观瞧。李时珍的事,他还有印象。罪已诏的事,几月前便有朝臣建议,之所以拖到现在,因为他还在观望。历史上他于崇祯八年,十年,十四年,十五年,四次下罪已诏,而崇视八年是第一次,他还不习惯为此,他指望着局势好转,或可免于“罪已”,但局势却越来越坏,流贼祸乱诸省,师老饷绌,鞑子也蠢蠢欲动。罪已诏的事只有少数朝臣知道,历史上也是到了十月才下,这个异人是如何得知的?
奏疏上还说,此人预言,文震孟将入阁,崇祯看了大骇,因为他已有意为此,过几天便拜文震孟为东阁大学士。此事,只是他心中的念头,罪已诏还有几个大臣知道,而文震孟入阁之事,只有他崇祯一人知道,此人是如何知晓的?
崇祯提起朱笔,正欲朱批,忽地心念一动,放下笔,叫了一声曹伴伴,将密奏递了过去。曹化淳捧过密奏,细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轻轻发出了一声咦。然后居然又吸了一口气,再然后,居然闭上了眼睛,思索起来,这都是从没有过的事,认真起来,这都算君前失仪。
崇祯耐心地等着,终于,曹化淳双手将密奏捧回御案。崇祯道:“着得力人赴苏州,将人接来,内情不可使一人得知”,曹化淳躬身答是。吩咐罢,崇祯继续批阅奏章,曹化淳依然侍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崇祯将笔支在笔架上,看向曹化淳,道:“曹伴伴如何看此事?”
“奴婢时才想了半晌,可先差人去苏州,先看看此人虚实,若所言不虚,再将人接来”。明朝的太监自称奴婢,清朝的太监自称奴才。这都差不多,但不同的是,明朝的太监,权势远比清朝的太监大,曹化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明有两个总理,一个是内阁首辅,这是外相,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是内相。说起来,内相的权力高于外相。
这时,崇祯点头道:“曹伴伴的主意妥当,欲遣谁去?”
“勇卫营的卢九德,素来清正干练,是个不要钱的主儿,若是遣那些杭杭子去,不说伸手要钱坏了皇上的圣誉,若是把差事办坏了,罪过就大了”。
“朕准了”。
“皇上欲擢文震孟入阁?”,曹化淳问道。
崇祯不答话,只是将双手一拍,摇了一下头,又点了点那份奏疏。崇祯此举令曹化淳惊讶,他惊讶的倒不是崇祯的动作,而是惊讶于白日见鬼了。
半个月后,崇祯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树林东边,一圈土夯墙,将数十亩地圈入其中,大门朝西,与树林相对,树林中的房舍是生活区,而这里是生产区。后来,工人将生活区称之为林里,将生产区称之为局里。局里的大门居然是柳条编的,如果说有装点的话,大门上方,用稻草搭了个门檐,改善了大门的观感,否则大门就显得太单调了,应天兵器局的牌子,就挂在门檐下,乃是张国维手书。如果细看的话,这片夯土墙,实际是房舍的后墙,院子是由房舍围成的,并没有专门去做围墙,这样便省了工。墙上还开了窗,只是窗户开得较高,窗上还栅了木栅。
这片生产区北边,紧领的是南渚村。村民们白日看白烟,晚上听怪叫,有些惶恐,流传过几天不稽的传说,直至前几日,请村中的老者到兵器局看了看汽机,人心才安定下来。而兵器局
里的工人,皆是招募来的流民,多为江北人,他们有幸成为了中国第一批产业工人,从事的还是装备制造,及军工。林里,局里,还有些泥坏房正在建盖,但仅寥寥数间,兵器局,建基基本完毕,设备的制造,也基本完毕,已然进入量产阶段。只是太湖中的那座石栈桥,或者说石码头,施工才是个开始。
此时,在兵仗局的一座工棚内,噗噗的噪声,是由一台蒸汽缸传出的,那缸呈卧式,正在推动一支曲柄旋转,曲柄呈立式,底端是镗刀,镗刀再下面,则是铳杆。韩永在一旁观看,心中泛起一种虚幻感,这是真的?自已仅用了三个月,便缔造了现代机械工业?现在这种设备和加工能力,比后世又差什么?自已若受点挫折,才搞成现在这样,感觉还真实点,可老实说,韩永受的挫折很少。怪不得机械行业从业人员素质差,整个就一低技术行业嘛,如此轻易地被白手起家复制出来,当年就不该从苏联引进这么多项目,后来更不应该与西方搞个么合资车厂,唉,韩永心中长叹一声。
难怪韩就如此感叹,他是搞液压的,不是搞机械的,他搞液压还是半路出家,半路出家,还是在家当宅男多,在车间实践少,他连洛氏硬度与布氏硬度都分不清,他以前还会说给我铣个孔,这不搞笑么,应该是给我铣个平面,给我镗个孔。他大专学的是会计,但毕业了几年了还宅在家里,他父亲在一个土老板那当工程师,就把他搞去当装配工,韩永是这样入行的。但就是这种水平,居然在很短的时间,把主要机床复制出来了,韩永原本就不拿机械当回事,狂妄地说机械行业没有工程师,只有画图工。这下,他更不拿机械当回事了,那些工程师在他眼里,更画图工了。
唉,你也低调些,哪怕说人家是绘图员呢,也好听点,画图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