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山上响起了六声铳响。崇祯放下火铳,向前走了百余步,查看山体上的弹洞。万岁山为人工堆积而成,成祖营建北京时,拆除了元朝的几座大殿,由建筑垃圾堆成此山,这并不是一座石头山,崇祯将小指伸入弹洞,没探到底,他点了点头。随即,退回原处,操起另一只铳,又接连打了六铳,他再次向前走了百余步,查看弹洞,这次的弹洞比刚才的大,他食指探进弹洞,不到了第二个关节,便探到底了,他摇了摇头。
曹化淳跟上前来,道:“铳口小了,盔甲厂的钻杆总是断,铳口大了,这又不能及远,咱们钻得还不平整,这也罢了,一杆铳管得钻七八天,应天那边,一台刮床可是一天钻七八杆,正反过来,想如今,应天的刮床已是甚多”。
“好了,他有汽机之力,自然制得多,汽机制得如何?”
“倒是能动弹,只是桶子内壁不平,也不甚圆,漏汽太厉害,咱们没刮床,这桶子做得甚是不济”。
“缺得又岂止是刮床,还有旋床,钻床,这都两个月了,安民厂就做不出区区三部床子?”
“床子倒也无甚,只是刮刀,旋刀,钻刀,咱们的铁软,刮不动,应天那边用何种铁质,卢九德却忘了问”。
“这卢九德,如此匆忙,住了四日便回来,行事操切”。
曹化淳心道,怎么能怪到卢九德头上,应天那边现成的技术,你要面子,不要里子,非要自个在这里瞎试,试了两个月,是床子也没影,铳子也不行,汽机更别提,这不是误国么。正说话间,忽然从南边隐隐传来一声响,崇祯闻声色变,高声道:“快,快着人去看,速速回报”。
难怪崇祯如此惊慌,天启年间,王恭厂火药库爆炸,京师死伤万余,还把天启出生不久的皇子惊死,改变了大明的政治格局,不然崇祯都继不了位。崇祯年间,王恭厂二次爆炸,又造成许多死伤,此后,王恭厂便迁到离皇城更远的地方,更名为安民厂。这还没完,将来,盔甲厂也要发生爆炸。大明天灾**不断,没有任何一个领域搞好了,包括安全生产与卫生防治,京师几次闹温疫。最可耻的是,同样的事故一再发生,崇祯连区区安全生产都抓不好,还谈救亡?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曹化淳禀道:“盔甲厂的大锅炸了,只炸死一个烧锅的,炸伤几个工匠,请皇爷安心”。
“什么大锅,那叫锅炉,可曾查到缘故?”
“奴婢问得匆忙——”
“下去吧”,崇祯不耐烦地冲曹化淳摆了摆手,锅炉爆炸,又一次打了崇祯的脸,他仿韩永的器物,本已是很丢面子的事,可仿都仿不好,让他情何以堪。仿韩永的器物,梭铳,机床,汽机,刀具,没一样行的,不想还有锅炉,连口锅都仿不好,难道韩永的大锅里边有什么窍门?实际原因很简单,锅炉不能做得太粗,越粗,涨锅力越大,后世的锅炉粗,后世的材质今世不能比。搞液压的韩永自然懂这个原理。
崇祯坐着发了半天呆,良久,方默默自语:天步之艰如此,人谋之失如彼,天人俱失,焉不失国。自语罢,仍是六神无主,不得要领,只是心中烦乱,他无心批阅奏章他的目光,正待起身,透过窗格,他看到了门前站立的一个声影,他心念一动。
“阎应元”,他高声叫道。新任旗手卫百户,御前侍卫阎应元应声而入,他是通州人,家距北京也就六十里,时年26岁,是武生员,也就是武秀才。崇祯把他放在身边,是考察的意思,既是考察阎应文,更是考察韩永,看韩永的话实不实。
阎应文垂首躬腰,立在御案前,崇祯看着阎应文笔直的鼻梁,心道,朕哪有工夫考察此人,但愿其为人就如他的鼻梁一般挺拔。
“你不是数度自请剿贼么,朕便委你一个差,不是去剿贼,却比剿贼重大百倍。朕擢你为应天军器局提督,你去应天军器局好生研摩,朕只给你三月工夫,三月后你便回来,回来提督盔甲厂,给朕制铳,制汽机,制床子,你需好生观摩,除去行路,你研摩不了两月”。
把阎应文听糊涂了,应天军器局提督?地方的上的军器局大使是九品职衔,而提督,在大明不是常设职司,有临时去提一提,督一督的意思,比如东厂提督太监,京营提督,兵杖局提督太监。可自已只是个武生,怎么——还有什么汽机,床子,这是何物?
“皇上,臣听得不是很明白”。
“你只需记着,去了好生观摩,余事,待你到了苏州便可明了,下去吧”。
待阎应文下去后,崇祯默念:江阴,苏州,总是不远,此人命里该着在东南建功。
崇祯信手由案上抄起一份奏报,只看了两眼,心里忽地一惊。却是锦衣卫掌卫事邹之有,自张家口发来的,缉访通敌晋商,证据彰显,请旨:藉没此辈家产。崇祯兴奋地执起朱笔,批示严办,又批道:发东司房三百旗校赴张家口襄办,张家口营兵,卫所兵,一任邹之有调遣侦办籍没诸事,浮财,地契,商货,不得有所遗落,若有贪墨情弊,邹之有不得辞罪。据韩永的说法,此举能抄没二三百万两银,辽饷一年才六百万两,对于被银子搞得焦头烂额的崇祯,不啻大补,他一扫时才的沮丧。
西城的一处街上,原本并不窄狭的街道,被各色搭棚缩成了一个巷道,搭棚里是卖吃食的,卖物什的,剃头的,打爻的。一个卖瓦盆的与一个打爻的做着紧邻,只听卖瓦盆的道:“老道,前几日因何不来,又游方去了?”
“不过两日未来,游甚的方,朝天宫做法,少个吹笙的”。
“行啊,老道,还会这手,约得几许?”
“几个黄面馒头罢了”。
“朝天宫的黄面馒头做得可大,一个管两日饱,这两日笙吹得不亏,老道到底有些造化,不象我,只会守摊”。
老道道:“你来得倒是勤,一日又能挣几个大钱”。
卖瓦盆的道:“在家坐着也是坐着,在这坐一日还能攒几文,只要卫里不点卯,我便来此坐着”。
老道心中暗笑,心想这个卖瓦盆的是府军前卫的,说起来还是皇上亲军,竟如此潦倒,不去做亲军的勾当,却成日在这看着几个破瓦盆,一日所得也甚是淡薄,不过象他这样的所谓亲军多了,三大营十二万京营,加上三十六卫皇上亲军,这北京恐怕每五个男子里,便有一个是京营,或亲军,有摆摊的,打烧饼的,走街穿巷摇铃的,牵头驴在巷口等乘客的,跑堂的,这是浓济着过,有那事业做得略大点的,就雇人替自已操练,点卯,一年竟不往营里或卫里去一次。
这时一座八抬大轿,在家人的呼喝下,正欲穿行而过。如果在地方上,哪怕是知县出行,也早就净了街,可北京的官太多,如果但凡出来一个官就要净街,北京非变成鬼城不可。这时一个妇人突然从人群中蹿出,指着大轿诟骂:“大姑娘养的温体仁,贼砍头的,强人割的,没廉耻的老畜牲,祸害完了许大**害文大人,祸害完了文大人又来掀腾我儿,与那朝中奸臣拧成一股子,作成一溜子,身上做着不明不白的勾当,嘴里说些正大光明的道理,我要不死,你且快活不成哩,治国理政的本事又甚是不济,成日间陷害忠良,我儿是清官忠臣,不怕奸臣陷害,另托生托生才新鲜哩。如今奸臣做了宰相,察院开着门却进不得,朝里悬着鼓却敲不响——”。大轿疾疾去了,这妇人却不仍不饶,又拾起瓦片掷了过去。
卖瓦盆的道:“这是山东滋阳知县张成德的娘,她儿被参了贪墨,解到京里,不想在路上,张成德却上书弹劾温首辅,又听说参张成德的御史,是温首辅授意的,听说张成德出自文震孟门下,先前就恶了温首辅”,又道:“皇上遭了瘟,说听张成德是清官,去年底,滋阳来了不少百姓,跪在午门外,上书为张成德鸣冤”。旁边一人道:“这婆娘每日追着温首辅骂,先前在温首辅门前候着,只待大轿出来,便上前追骂,被赶走了,便在路上候着,前日将大轿堵在红罗厂骂了半日,温阁老拿这婆娘竟是没有办法”。老道道:“这婆娘就要糟了,你且看着,你未见今日温阁老大轿围着的都是锦衣卫,这定是皇上差来的,只是未奉明旨,不与这婆娘一般见识”。
果然,不多时,一队兵,簇拥着一个官儿过来了。
“哟,巡城御史”。
那官来到那妇人跟前,道:“奉旨,驱逐原滋阳知县张成德之母成氏回藉”。又道:“那成氏,你每日追着温阁老嚷骂不休,刁词狂语,成甚体面,休得这等,天子脚下如此泼恶,不看你是妇人,早将你缉到卫里一顿敲死”。
就这样驱逐了了事?众人正为这婆娘庆幸,不料那官又叹了口气,道:“拿下,杖责四十”。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诏狱,关在这里的人,已是久而不闻其臭。这些人都是钦犯,皇上点名抓的,多都是官员。在一间围了十几个人的栅栏间里,前滋阳知县张成德正在啃鸡腿,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家伙踱了上来,道:“吃饱了不曾,也割舍一个给我尝尝”。张成德扔了一个鸡头过去,那家伙却道:“爽利都给我吧”。说罢,便上来抢。
张成德一把按住食盒,道:“不敢起动大人”。
那家伙道:“松开,待不松手,把你毛挦了,打个臭死”。话还没说完,张成德猛地一拳,将他放倒,又扑将上去,将他骑在身下,对着脑袋,一下下捶击起来。那家伙起先还抱着脑袋嘴硬:“我要不死,你且活不成”。打到后来,口气渐渐变软,乞道:“年兄,留我口气吧”。张成德越打越怒,骂道:“贪恣任酷,丧心从逆,罗络善类,残害忠良,我今日便断送了你”。
挨打的叫曹钦程,曾是魏忠贤的十狗之一,逆案首等,论死,但不知为什么,**年过去了,他还在诏狱里。明朝的监狱,只是理论上管饭,曹钦程的家人把曹钦程遗弃了,不送饭,曹钦程不得已,只得敲诈他人,竟成了狱霸。关在这里的多是官员,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曹钦程这七八年的狱霸做得滋润。张成德起先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因二人同是三甲进士,都做过知县的,曹钦程落得这般天地,而张成德还有人送鸡腿吃,因此张成德对曹钦程不免有惺惺之感。直到这次,曹钦程闹得太过,落了张成德的痛打。且还要把曹钦程在天启年间作的恶要一并清算,张成德一下一下,竟不住手,眼看就要把他的这位科场老前辈断送,直到狱吏来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