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十一月中旬。应天巡抚部院内的一座小院，是贵客的客房，张国维刚走进月门，一卷书从房中飞出，被掷到脚下，张国维嗨了一声，拾起书卷。韩永闻声出来，张国维道，这又是怎么着？韩永愤怒地历数这个时代书藉之垃圾：文言文；繁体字；没有句逗；不说人话。在这四点围攻下，韩永只看了一会，便看得欲仙欲死，狂性大发，一把将书掷了出来，并发誓要焚书坑儒。听得张国维身后的祝和山连叫祖宗，叫他小点声。说着，三人进了屋。
“济明，你是要当大人的人了，还是这般牛性”，张国维摇头道。
“我不想做大官，只要做大事，大事之一便是推行简化字，废弃文言文，就如后世的五四运动那般”。
张国维有心训斥，却长长地叹了口气。祝和山道：“大人每日为你悬心，好不容易等来了诏命，朝廷授了你官职，你休要惹下祸事，将大人也牵连进去”。
张国维怒道：“济明，你若再如此，当我赏不得你三十个板子一面枷？这个性子，若是到了京里，不出一月，定会被纠参，卖直讪谤，你做得了甚大事？朝廷如此迁就你，连告身都递来了，大国开国二百余年，没听说做官不赴部领告身的，你是开了先例，明日你去南京填亲供，少要与我惹祸”。
又对祝和山道：“济明行事切操，你凡事圆成着些”
“老公祖放心”
第二天中午，苏州城西北二十里，四匹骡子行在官道上，乃是祝和山领着两个家人，陪韩永赴南京填亲供，新供就是履历。
“往后便要叫韩大人了，唉，还是韩先生叫着亲切些，皇上也不知做何打算，卢九德回京都三月了，诏命方下来，张大人怕朝廷急切召你赴京，军器局失了首脑，这下大人放心了”。
“和山莫乱叫，什么韩大人，这告身如何填——”
“这个你莫担心，一切在我，到了南京，头一件事便是敬治薄酒，恭候台光，再使几个银子便妥了，学生已打问过了，文选司虽是肥差，然文选司的外郎却无实权，就指着告身上刁难几个钱，然张大人的体面不能不给，岂敢太过”。
说话间，迎面来了十几匹头口，上面坐得竟多是妇女，待这些妇女过去后，祝和山道：“必是去上香的，这吴县的风俗，妇道人家，正月去玄妙观卜年庚顺逆，二月去观音山供香，三月东岳帝诞赛会，七月地藏王诞，走香开元寺，八月灶君诞，一年抛头露面竟是不断，全指着上香名义”。
“和山你家中的妇女，可也去进香？”
“齐家不严，如何在士林立足，这通是些不讲礼法的愚民愚妇，士绅家的眷属，一个也是没有的”。
“将人终生软禁在家，叫甚礼法，怪道女人出一次门欣喜无限，这便是出来放风么，一半是为上香，一半是为放风”。
“济明，休胡言，到了南京，将你那嘴上笼个笼头”。
又行了不久，主仆四人在道旁的一处客栈用饭打尖，韩永望着邻座一人发呆，祝和山顺着韩永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汉子正在抽烟袋，韩永自语道：“难道此时便有此物？”
祝和山笑道：“说起来，十年前还不见此物，只是这几年，江南遍处栽植，你若到嘉兴，三尺童子莫不食烟”。
正如祝和山所言，烟草传来不过数年，但飞速普及，从北方的建州，到南边的广州，到处种植，到了一百年后，出了一个纪晓岚，纪大烟袋，好在他薰的是乾隆，康熙十分讨厌人抽烟，说那伤气。此时在九边，一斤烟草可换一匹马。而韩永一天两包劣制烟，到大明这段时间，没人勾他，他也渐渐忘却了吐云吐雾，但此时，他看向那汉子的眼神便有些向往。
祝和山笑道：“据先生的标榜学说，此物也是标榜出的？”
韩永笑道：“此物之中含有致瘾之物，却不是标榜出的，而是生理出的，后世有一物叫鸦片，致瘾甚于烟草十倍，一日不抽，兴发如狂”。于是韩永向祝和山描述了一番鸦片，甚至讲到了鸦片战争，令祝和山见识大开。
话题又回到了烟草上，祝和山道：“据闻，此物是由福建传来，福建原先也不产此物，却是由一个叫吕宋的地方，辗转传入，先生可知那吕宋在何处？”
“由广州出海往东南，大约一千多里，是个海岛，也有福建这么大，被西夷占据。吕宋也不产此物，烟草是由美洲传来，美洲在何处，出海向东三万里，后世叫中美洲，向东南四万里，后世叫南美洲，这烟草，是从南美洲传入”。
“先生博闻强识，学生佩服，唉，与先生多亲近，早晚皆能受教，学生早想去军器局长见识，乃何张大人不放”。
韩永道：”似乎，今上禁烟，食烟要杀头的，却不知是何年下的禁令”。韩永说的情况，发生在崇祯十二年，还有四年，当时抽烟更加普及，惊动了朝廷，朝廷怕烟草种植夺了粮田，故下此禁令，后来在洪承畴的请求下，才又驰禁。祝和山闻言，心中叹道：这后世之人，知三万里之外，三百年之后，其识见，今人无法比拟。
两天后，聚宝门。韩永看得动容，这门修得可煞作怪，一道两道三道，一共四道城门，隔出三个翁城，每道城门上都修了门楼，门楼飞檐斗拱，有仙宫之姿，主门门楼，更为高大，这些门楼观之似宫殿群，城墙根开了不少洞，看来是藏兵的。密集的人流，由聚宝门流进流出，流进的还有许多牛，羊，猪。
“这是北京吧”，传来一句山东口音，韩永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颤颤而立的老头，被扶出轿，看着门楼说昏话，引得轿夫和仆人讥笑。搀扶老头的管家道：“老爷，这是南京，南直隶，二爷在南京为官”，老头颤颤地噢，噢了几声，表示他明白。倒把韩永看笑了。
祝和山问此门可曾存于后世？韩永想了想，道，他在后世时，曾在南京南边，见过一门，只记得墙根处开了些洞，似乎有多道门。祝和山道：“那必是聚宝门，此门如此壮丽，能留存后世当是幸事”。韩永道，后世，似乎改称中华门，只是壮丽的门楼，已然不存。祝和山道：“中华门，好名，聚宝二字是粗浊了些，后人存其身，改其名，倒也恰当”。韩永心想，中华门，必非清朝改的名，难道是民国？他又想到了中华烟，上面的门楼应该是**，与此门应该无关。
二人在南京住了一宿，第二天，玄武湖。游人如织，祝和山指着湖边的一座院子，向韩永介绍，大明的数百万本黄册，便存于其中，黄册是纳税表，记录明细到个人。韩永依言看过去，院门口果然有军兵把守。祝和山介绍道，这些黄册开国时便存在南京，后来成祖迁都北京，但因江南的赋税远比北方赋税重要，所以这些黄册才没动窝，一直存在南京。之所以放在玄武湖畔，是失火时，取水灭火方便，就如宫殿旁放了许多大铜缸，便是为了贮水灭火。韩永不屑道：“大明的假帐中心罢了”。
说得祝和山瞪了韩永一眼，十分扫兴，道，明日为了先生的事，还要宴请吏部的几个书吏，既然先生没有游兴，那便回吧。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南京吏部一处书房，墙上横挂着江南春色图，书橱的木格有的呈正方，有的呈长方，有的宽扁，有的高窄，有的木格内卧着书，有的木格内立着书，有的木格内点缀着花**器物。一个身着五品补服的官员坐在上首，祝和山坐在一旁，二人正在叙话。
“听闻此人，颇能预测，那杨一鹏弃市，包文达，曹文诏战死，无不有中”，官儿道。
祝和山闻言，心中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