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冰反射着朝阳,冰,沿着湖岸,结了窄窄的一圈,用不了多久,二百里的太湖便会冰封。韩永站在水榭的栏杆旁,冲着朝阳喷了一口白气,这口白气里,既含水雾,也含烟气。他的左手,夹着一枚纸烟,这是一个左撇子。这枚纸烟是手工卷制,上面沾了韩永的唾液,韩永想起他少年时代看的一篇译文,老外说,中国的领导人都抽烟,所以中国长期不禁烟。韩永想,自已开了个不好的先例,显然,这个左撇子已经志在天下了。
抽完了这根烟,韩永便沿着栈桥,上了岸,岸边,搭了一排草房,乃是仆佣与军士的居所。韩永自是用不着仆佣,但随身卫护还是有的,立时,站在栈桥边的三名军士,便尾随在韩永身后。自韩永有了这个六品主事的身份,他便名正言顺,他便随身带着武力,以更大的力度改造军器局,这三个人的职责,是拿人,在上个月,韩永在工棚巡视,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要现逼事了”。韩永循声看了过去,只见一个丑逼小孩,十七八岁的样子,正用这种口气和人说话,韩永立时大怒,一句拿下,三个军士便冲了上去,最后,这个丑逼孩子是被抬出厂卫,扔到野地里的,活不活得成,就看他的造化了。韩永是欲取他的性命的,只是碍于观瞻。孙良鸣等人,这才发现韩永刚狠的一面,对贱民毫不手软。
当韩永的身影出现在军器局大院中时,二百多个工人,正列队,在观看行刑,一个工人被按在木框下,一只重二十斤的沙包,被拉起两尺,然后自由落体落下,重重地砸在这个工人的屁股上,他将被砸击十下,然后除名,这样行刑方式,是为了避免行刑时的舞弊。这个工人的罪过,仅仅因为昨天,工友请他搭把手抬东西,他予以拒绝。一旁的刮床工棚,墙边搭起了脚手架,两个工人正将三个大字刷涂在墙上:好说话。好说话,用士大夫的说法,就是礼。
这是一个月内,第三个被赶出军器局的工人,半个月前,一个工人大便忘了带手纸,请另一个工人去拿,结果此人不从。这个家伙被拿下后,被沙包锤击了二十下,赶出军器局,他在外跪了一天,韩永却叫他三年后再来。
方以智在韩永身边道:“一向只知先生制器之能,口舌之利,如今方知先生手段,此法若是行于大明,大同之世立现,古圣贤不及先生多矣”。
韩永笑道:“此法若欲行于大明,还需先以此法调教出几营兵”。
方以智闻言色变,不再语言。祝况道:“那日在船上,大哥曾说后世曾李辈徒有虚名,标榜之辈以夸饰此二人标榜自家识见高,还说曾某不会治兵,后世浅薄辈爱捧本曾胡治兵语录充雅道,装高深,弟如今方信大哥之言,这好说话三字,可谓言俗意精,以此治厂治军治民,可行之无碍”。
韩永笑道:“后世叫主要矛盾,贱民的主要矛盾就是不好说话,不与人为善,治厂,治军,治世,无非这三字而已。后世学校,有大学,严进宽出,考进去不易,毕业易,有电大,宽进宽出,有自学考试,宽进严出,这军器局也好,军伍也罢,若不治理,是欲办成大学,还是办成电大?”
“孙良鸣道:“韩兄此法,是为宽进严出?”
韩永道:“对做工的也不可期之过高,若是官吏,当以严进严出”。
阎应元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发话,只是心中暗暗佩服。他来此已有一月,韩永对他无所避讳,他才知韩永竟是后世之人,原本他很难相信这点,但汽机,铳梭,此人治厂之能,以及皇上亲自遣他前来,使他对韩永的后世身份,将信将疑。
阎应元虽是军器局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但他平日做的,便是将各种床子都开一遍,各项操作都上手练练,有空闲,他便跟在韩永身后,以便受教。此时,一声上工锣响,工人们散向各自的工棚。韩永到各工棚转了转,阎应元默默跟在后面。
“你在北京,没见过西夷?”
“在下在京不过两月,且多在御前当值,未见过大人说的西夷”。
“你那通州,乃是大运河的终点,想是繁华不亚于淮安,你应该也有些识见”。
“学生每日闭门读书罢了,却是村得很,且和先生的古往今来,纵横万里的识见比,大明就找不出一个不村的人”。
韩永闻言,呵呵笑了。
“上次先生说的,西夷的神学是何物?”
“便是成日研究针尖上能坐几个天使,有的说能坐八个,有的说能坐六个,争得面红耳赤,做严谨学术状,或研究上帝能不能创造他举不起的石头等艰深之理”。
阎应元闻言大笑,几乎把眼泪笑出来,老实人很少发脾气,一旦发脾气,那就了不得,因为小事,老实人都忍了,除非实在忍不住了,才发脾气。老实人也很少笑,一旦笑起来,也了不得,除非是他认为,好笑得不得了的事,才笑,一笑便不可收拾。
阎应元好不容易收住了笑,韩永却道:“西夷有个吝啬鬼,买了块旧墓碑,一定要将老婆的名子改为安娜,你道为何?”
“为何?”
“只因这块旧墓碑,上面的名子是安娜”。
阎应元略想了一下,又是大笑,他捂着肚子,道:“大人莫要再逗学生了,学生已是直不起腰来了”。
片刻后,在装配工棚,诸多工棚里,这个工棚里的人最少,不过十几人,其中还有妇女。说是一个月产两千条铳,平均一天不过产七十条铳,七十条铳,装配起来,三五个人便可。偶尔,还装配些气缸,只见一个工人,一手拉着一条细绳,两手向外一拽,便将活塞环中间的开口拉大,然后将活塞环套在活塞上的槽子里,活塞上有三个槽子,装三个活塞环进去,装完了活塞环,便将活塞插进缸里,便算装好了一半。
韩永却伫立良久。
“大人在想些什么”,身后的阎应文问道。
“这汽机一大弊病便是受不得冷,遇冷,蒸汽凝为水,便保不住压,若是那汽吊,吊的物件在空中悬停半日,并不动弹,然为了维持悬停,锅炉还需不断供给汽缸蒸汽,浪费薪火”。
阎应元听懂了韩永的意思,所谓保压,就是不再供给蒸汽,而汽缸却可保住压力,以不耗能的方式,应付不做功状态。阎应元问道:“保压一事,不知后世是如何做的”。
“液压,或气动,至学生之世,已无人用汽机了”。
阎应元问道:“但不知这液压气动之法,如何保压?”
韩永道:“气动用压缩空气,液压以水驱动活塞,水不可压缩,只需关闭阀门,便可保压,且气体密度低,易泄漏,蒸汽与气动,压强均低,压强低若欲推力大,活塞便需做得大。而液压之法,压强大于气压十倍,可以小缸输出大力”。
阎应元想了想,道:“只是,只是,用先生的话说,这原动力如何生出?这汽机乃是火生之力,这液压之原动力——”
“韩永笑道,原动力还是火,还是锅炉里的蒸汽,便是后世的所谓电气化,原动力也不过是发电厂里的汽轮机,也还是火生汽,汽生力”。
韩永又道:“应元,一月来你学得很是不差,我也是倾囊相授,你回京,想是能应付了”。
阎应元闻言,顿觉时光飞驰,自已来此竟有一月了,又想到,用不了多久,便到了崇祯给他限定的三月之期,想到这,他心中黯然,依依不舍。
韩永道:“待你走时,你挑十个工役,明日你挑些汽机,床子,刀具,轴承,活塞环,由漕船先行载运入京”。
阎应元向韩永一鞠到底,道:“学生得先生授业,赠物,无以为报“。
韩永道:“休要谢我,你是皇上遣来的,这些东西又不是送与你”。
“待京中事了,学生愿复投先生门下,伺奉先生终生”。
韩永笑道:“你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我岂敢将你收在身边,操童子役”。
阎应文闻言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