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奔涌的溪流水势因为河堤的筑成变得平缓许多。附近存在滑落以及倒塌隐患的山坡亦是被解决大半。先前被冲成一片泥泞的道路也被众人夯平。
居溪邑里,西边民坊的废墟已经清理完成,这几日正在筹备木料石料,不日就可开工重建。
东边的凤栖楼以及坊市等地已经修缮得初具原貌。姜王等人带着兵士回邑府开始清理狼藉,只要清理完毕,就能着手处理民事。
疏水工作告一段落,凌靖萧则是带着昏睡的凌天回到梧桐山。
——
清晨,白雪覆盖了整片梧桐山,孤零的梧桐树披上银装后,看上去也不再那么落寞。
竹屋里挂着许多兽皮用来遮挡寒风。
凌靖萧将乾渊尸体放入木匣,而后点燃一个陶制炉火,就迈出竹屋。
乾渚在梧桐山下的简陋木桥上等待着凌靖萧。他几日来一直尽心尽力帮着做事,想必是为掩埋心中的罪恶感。这期间他与姜王一句话都没说上,兴许也是因为愧疚吧。
凌靖萧拍醒发呆的乾渚,道:“走吧,我送你出山。”
二人朝着东北方行去。
“我施了术法将你父亲的尸体装在木匣里。你回去后,将木匣劈开就能取出尸体。这几日风雪掩埋道路,路上断然难行。我用了寒冰符,所以你不用担心尸体会腐坏,切勿着急赶路。”凌靖萧将木匣递于乾渚,又抽出一张布皮当作斗篷给他披上。
“多谢凌叔。”乾渚行了一礼,将木匣塞入胸前衣物中。
“居溪的匪民是你与乾成找来的吧?”
话语中的轻淡犹如一道利电直贯乾渚内心。
他浑身一颤,声音发抖:“凌叔,我…”
“好啦,日后记住,不可再行辱没人性之事,这有失高阳氏的脸面。我知道你与乾成是想证明自身,就是如此才更要磨砺自身心性,以正直和气之性一步一脚印踏实前行。就像你伯父那样,懂了吗?绝不可再用这种卑劣手段。”
……
步过梧桐山,凌靖萧替乾渚绑好斗笠,就要目送着他离开。
“渚儿,你怎么在这?”
远方白花花的雪地里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戴着斗笠,披着斗篷,招手而来。
“文命叔。”
乾渚看清来人,立即举步与之相迎。
凌靖萧慢慢跟在后面,只见来人体格高壮,且肤色较深,面孔轮廓尽显。
“我来此地是因为伯父有事相托。文命叔,这是我凌叔。凌叔,这是我文命叔。”乾渚回答了问话,便介绍凌靖萧与来人认识。
二人互行一礼,男子道:“在下高阳有崇氏姒文命①。”
“敢问崇王鲧②是足下何人?”
“乃在下家父也。”
“有眼无珠,不识英杰,让文命兄见笑。在下东夷麒麟氏凌靖萧。”
……
二人送走乾渚,便是一起朝着居溪行进。
“大雪纷飞,不知文命兄为何会独自一人行于山野之中?”
“不瞒靖萧兄,我父与欢兜乃是好友。我此次前去南海境一为拜访欢兜叔父,二为观山走水,熟悉山形水脉。前两日我在路上遇上一人。那昆兄与我说居溪发大水被淹了,我就想来看看。”
凌靖萧暗自琢磨着乾渊、欢兜、鲧、姒文命的关系,便也回答:“在下于居溪居住十数年。若文命兄对居溪有惑,但请说来与我知道。”
“我早年曾来过居溪,此地没有聚山洪之象,此次听闻别人说发大水,我便想一探究竟。靖萧兄,这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那么这大水又因何而发?”
凌靖萧将天降大水之事一一道出。其间姒文命将河堤、山坡沟渠、木桩尽收眼底,待凌靖萧话语一落,他便问道:“敢问这河堤山渠是何人所为。”
“便是在下了。洪水过后,溪流水位暴涨,我恐雪水、山涧水、以及溪水冲垮山坡壁土,就带领民众扩宽河堤,筑聚水渠引下多余祸水。继而打下木桩固定山土。”凌靖萧笑道。
“靖萧兄大才!如此一劳永逸解决水患,当真是想的长远,不管以后雨水多少,此地断然不会再发水患。”
“文命兄缪赞。我东夷没少遭水患,也是熟能生巧。天下之水,在于疏导,而不在于围堵。水乃流物,若是堵了,只会越聚越多酿成大祸。”
“高见,我十分赞同靖萧兄所说。其实说来也是笑话,我父于先帝时任九年司空,以治水患。父亲一直用的是堙堵之法,此法堵了上游,使至附近不遭水患,但却淹了下游的东夷。后来十年里我遍游大疆,发现光浚水也是行不通。疏浚一地水,却使至另一地淹水。大山连绵,水道盘延,唯有观山形地势来决策如何治水,以何法治水才能真正解决水患。天地劫后,水患、兽潮、瘟疫频发,受苦的是民众啊。近来又闻三苗领地不太平。各地又都有妖魔作怪的传闻,实在令人痛哉,惜哉。”
“文命兄,请受我一礼。”凌靖萧忽是珍重行了一礼。
“靖萧兄,你这是作何?”
“昆兄之胸怀,乃我所不及也。”
凌靖萧身为东夷人,自然知道鲧时何等人物。此人心胸狭隘,曾担心东夷强盛,就堵住上游,使至水淹羲东夷州。后来此人贪闲,疏于治水,治水九年无功,先帝就免去其司空一职。
之所以他佩服姒文命,是因为其人话语中没有一丝骄纵,没有一丝虚伪。他那眼神中流露的担忧,是真正发自内心对民众的关怀,对天下的担忧。如此一颗圣德之心,当是值得凌靖萧行上一礼。
二人话语投机,一见如故。凌靖萧邀他巡视居溪,姒文命便也爽快答应。
——
“没想到短短几日内受灾的居溪就恢复成这个样子了。”姒文命看着修缮完毕的屋舍说道。
“今年祭礼复始,姜王亲临。所以来了许多民众。大灾后,姜王号召民众们帮忙,再加上湘王的兵力,才有如此效率。”
“姜王仁义爱民,我也有所耳闻。最重要的还是姜王能够聚人心呀。居溪此地气候适宜,万物繁盛,当真是块宝地。只是谁都想不到会遭之水灾。”姒文命为之叹息。
凌靖萧沉默片刻,问道:“文命兄,我心中有一问。这湘王是何人氏,怎么会有右监王伴其左右?”
“哦,湘王名为妫皋,乃是妫汭人氏。我一说妫汭③你应该知道了。”
“听闻舜帝长于妫汭,及冠之后就已是治民有方,他在妫汭合一众氏族,而后建市,又带领民众开荒耕地,修路养殖。此地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建都,发展之快,连古昔圣王都比之不上。他所到之处,礼让之风袭如海浪。”
“没错。舜帝继承尧帝之位后,忽闻妫汭城有一人治理民事有方,便将其封为诸侯于湘江境。并亲派一名右监王监理其人治国。此人便是妫皋。”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从神农庙行至伐木场。
两人谈的正欢,姜枫迎上凌靖萧正要禀告昨夜巡视的情况。凌靖萧出言赔礼,便同姜枫走向一旁。
当姜枫把事情说完后,凌靖萧已是找不到姒文命的身影。
只见远方山石在风雪中滚落山壁。凌靖萧一惊,当即朝着那里奔过去。
来到林中,却见姒文命只身迎上比他大十数倍的滚石。他下盘一张,立如山峰,双手大开竟是生生止住了滚落的巨石。
凌靖萧立马救出被雪掩埋的兵士,姒文命将巨石推开,拍了拍手。
“文命兄,你当真是力大无比。若方才没有你出手相助,恐怕又要有伤亡了。”凌靖萧心想方才要换作自己,只能用灵气将之击碎,绝无可能双手挡住,眼前这人怕是也不简单。思罢,他摆手致谢。
“小事。靖萧兄,我与你说,这地方的树不能再伐了。你看山壁上尽是树桩,已没有大树遮挡山风。雪盖山壁,就会频频落石。”
“多谢提醒。”
确也如此,此前元昊带领众人伐木,凌靖萧就没有在意。不想差些引来大祸。让众人先行离开后,他同姒文命立起被压倒的树木,排成木墙用来挡住其他落石。
而后姒文命提出想去看看这附近的山形,凌靖萧就也带他去到梧桐山。
——
梧桐山山顶的木亭是凌靖萧早年修建,站于此处可将大半蛮疆南州尽收眼底。
姒文命慢慢步入木亭。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在大概百里之外开始化为一片绿色,那浩瀚山河,令他惊叹不已。他转身道:“看来靖萧兄之志甚如这眼前的辽阔山河。”
“文命兄,你乃率性之人,借着眼前的天地山河,我就开门见山了。高阳乾氏正在寻求盟友,以求推翻舜帝之位,你可知此事?”
“哼哼…怎会不知?丹朱当年企图与舜帝争位,失败之后舜帝也未追其责。后来丹朱一直居于丹水城,再无动静。几年前乾龙封地被天地劫所毁,他去中州求予封地未果,一气之下便以尧帝被囚一说联合丹朱,令他召集百千诸侯攻打中州。尧帝是在十三年前天地劫遭邪气侵身,性情大变,便是令得丹朱相信尧帝是受了酷刑,神志不清。”姒文命苦笑中透露着淡然。
“那你觉得当今舜帝如何?且你同为高阳氏,与宗亲之间又是否同为一心呢?”
“舜帝乃圣明之君,有他在,大疆只盛不衰。他如同尧帝一样皆是圣德齐天。靖萧兄,我们皆为邦国臣子,难道不应尽忠人之事吗?有圣君爱民治国,还恐天下不会太平吗?有愚者自私顽固,自以为能比无私之人。又因一己私利行违逆天地良心之事。你说这种人能得民心否?哎,话虽如此,可我身不由己,亦只能行本心,尽人事,听天命。”姒文命转身来到木亭边。
“看来是我错怪文命兄了。”
二人沉默良久,姒文命又张口道:“尧帝时,唐尧帝君一直在推崇任贤举才,一些氏族领袖担心此举会撼动他们的地位,影响他们家族传承,便是竭力反对,甚至还想让丹朱强行继位。丹朱无能,此人若是继承帝位,那天下之民必然受苦受难。舜帝乃天下民心之所向,又加上尧帝厘降④二女于舜帝,更是稳固了民心。那些贵族无力回天,又只能将心思放到舜帝身上。他们暗中施压想使舜帝立长不立贤,可谓是费尽心思。可惜舜帝心思全在民众身上,又怎会与他们浪费时间。话说回来,这些事情盘根错节,牵涉太深。在下劝靖萧兄一句,莫要涉入其中呀。”
“承先祖之志,固然无错。错的是有人身居官职,想以此当作家族传承留给子嗣。如是教子有方,使其承前辈之心,倒也无碍。但有些人天生性劣,难以教化,又更易受邪气影响。这些人荒淫无度,身居要职便是压迫民众,使至民心散矣。就如河中之障,会使至奔腾不息的水溃散漫过河道,淹没民之根基。”
姒文命听完,面目舒张,行了一礼,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行万里路。有昆兄如此之心,何愁天下不盛矣?”
“在下拙见令文命兄见笑。”凌靖萧从怀中掏出一张兽皮,继而说道:“此乃我早年所绘蛮疆南州山河图,其上已将南州群山龙脉以及水脉一一标出。你我一见如故,倾诉衷肠,此图就献于文命兄了。”
“不可,此乃靖萧兄之心血,我岂能收呀。”姒文命连忙推开凌靖萧。
“文命兄,且听我一言。令尊曾治水九年不见其果。想必文命兄心有不甘吧?你遍游大疆,熟悉山形水脉,不亦是为了日后治水吗?我相信文命兄日后定会秉承令尊之志继续治水。此图在我手上,难堪大用。绘制此图我用了五年,我就当作用这五年与文命兄交个朋友了。还请收下,如再推辞,实在有伤我心意。”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多谢靖萧兄。希望日后能有机会与昆兄共事。我得此图,心中甚喜。我现在就要去将这图上所绘走上一遍,靖萧兄,还请见谅。”姒文命拿到兽皮,之前的面色一扫而空。他双手颤抖,一脸迫不待及的喜悦之色。
“文命兄,恕我不送。”凌靖萧喜笑相别。
“盼日后有缘再见。”
二人把臂告别,人影在风雪中渐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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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过居溪大门,市集已经重新开市。周边搭上的简易木棚用作行商们遮挡风雪。
自从道路畅通以来,有伤心人离开,也有新人到来。不管居溪遭受怎样的劫难,该来市集易物的人,他还是会来。等待祭祀的人也依旧在。
白雪盖过居溪的伤痕,就好似帮一切归为重来。
兵士们仔细盘查着每一个新面孔。凌靖萧瞧他们十分认真,便独自一人开始巡视居溪,而后带上些干粮就回了梧桐山。
吕圣医带去采药的二十名兵士也于今日回到居溪,并带回些许药材。
邑府一旁,姜炎伤势好转,与二鱼、昌仲带着些兵士在演武场练武。
姜王与祭官张罗着祭拜神农大帝,而在这之后就是祭天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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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几日来就是跟着邑上大叔大婶学习庖制肉食、谷物。
天色近晚,他回到邑府看见姜晓蝶在屋内一边烤火一边观阅《大南物经》,鼠、兔趴在她怀里,好不享受。
少年与她说了今日的事情。虽然少女面上欣喜,但还是能瞧出她内心隐不去的一丝哀愁。
愁什么?愁的自然是被毁去的容颜。连云天都会时不时满足于自己的俊俏面目,更别说一名正值花季的少女。
云天决定今日一定要让姜晓蝶忘了伤痛。在与其打过招呼后,他问姜晓蝶借来火焰石,便是跑到屋外开始劈竹启篾。
火焰石自他们从神洞出来后,就隐去火芒,变成一块只会发光发热的寻常卵石。
姜晓蝶看见云天在屋外一阵忙活,出于好奇就起身走出屋子。
来到其人背后,只见云天是在用篾条编织着什么。
不一会篾条被编成一个结,云天将火焰石放入结里,继而动手缠编,使其不会掉出。
精致的结由竹篾上下穿行编成,火石的光从竹篾缝孔中照出。看上去十分漂亮,惹得姜晓蝶爱不释手。
云天找来细布条,编成细绳穿上火石,就挂在姜晓蝶胸前。
“好看吧?”
“看不出来呀,你居然还有如此手艺,真厉害。”
“那是。我与你说,这竹篾不分老旧,皆可制成竹器,而且经久耐用。就像人一样。”
“像人?”姜晓蝶不解。
云天故作老态,道:“人那,总会经历生老病死。唯有让自己的心像这竹篾一般变得长久平静,才能开心下去。”
“噗。你到底想说什么?”姜晓蝶被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语给逗笑。
云天拥着姜晓蝶:“我只想告诉你。人活一生,只为自己和家人而活,别人的目光并不重要。况且花有枯荣,人有生死,当人老去之时,体肤亦会开始枯老。在我决定陪你白头之时,那就代表我们会共同经历生老病死,所以你变成什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开心心。知道吗?一副皮囊何至于让你这样。”
少女为少年这番心意感动。她揉了揉眼角,呢喃着抱紧云天。
而后二人回到屋里与金鼠、金兔玩在一起,好不自在。
戏闹的笑声令得石亭里的姜王、云峰连连摇头作笑。更令这寒冬时节温暖了些。
(by:树下日月)
①姒文命:大禹,大夏王朝开国君主。真主角。(大禹年轻时走遍十二州,为之后治水奠定了基础。)
②崇王鲧:姒熙,大禹之父。周朝称崇伯鲧,因创建城郭有功,在嵩山附近被封为诸侯。古嵩山名为崇高,故号有崇氏。乃颛顼四世孙(史记上为颛顼之子,两种说法不一,文中设定为前者)
③妫汭:妫墟,妫水流入黄河。有虞氏有二姓,姚和妫。舜帝生于姚墟,故姓姚。后居妫汭。
④厘降:屈尊下嫁。那时母系社会的思想还未从父系社会中完全消失,女子嫁过去被视作屈尊(只限于个别,没有那么多人在意这些)。后来大禹娶涂山氏,就是作为上门女婿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