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1)

我倒挂在树上,头发和脸上的肉都直直地坠下来。我随风飘荡,就像镇上王屠户店里的猪肉。

镇上的人都说,我是个丧门星,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活不长。他们说,我出生克父母,后来又克死了爷爷,紧接着又克死了孙笑笑,**天之所以没有被克死,怕是因为行医多年,积德颇多,比较耐克,就像经久耐用的耐克鞋一样,不过就算耐克,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我克死。

那是早晚的事——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一辆面包车缓缓地驰过来,车上挽着一个大大的黑花,镇上习俗,孩子夭折,都不会大办丧事,也不会举行隆重的葬礼,只是家人陪同,草草埋葬。

我知道,孙笑笑就躺在那辆车里。

车开得很慢,仿佛是故意让孙笑笑多在这镇上停留一些时间,这个小镇,有着他短暂一生中,所有的回忆。

车行驶到树下,我看到孙妈妈和孙爸爸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块凸起的白布旁边,他们没有哭,或者,已经哭干了眼泪。

孙笑笑,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要娶我当新媳妇,你说只要我按照你的话去做,你就会变成吸血鬼,可是,你一样都没有兑现。

不要以为你死了,表现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会原谅你!不!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你不但没有兑现承诺,还让我陷入不仁不义,让镇里的人更加讨厌我。

孙笑笑,你就是个大坏蛋!你该死!你死了活该。

我不再看那辆灵车,闭上眼睛,让眼泪从上眼皮流回到大脑里。我的脑袋里已经积攒了很多眼泪,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脑袋进水。

灵车在树下熄了火,司机嘟囔着在车上拼命打火,就是打不着。孙妈妈向外看了一眼,表情立刻变了形,她喃喃地:“笑笑,你舍不得这里么?”

我睁开眼睛,看到孙笑笑站在树下,他的脸和那天晚上一样,红扑扑的,他伸出手,手里有一颗美丽的水果糖。

他说:“给——”

他说“给”的时候,露出了两个长长的尖牙,那尖牙很白,很亮,很锋利。

他说:“给——”

小黑飞下去,在树下盘旋了一圈,把嘴里的东西递到我手里。

我张开手,是一张美丽的糖纸,我有很多这种糖纸,孙笑笑送给我的水果糖的糖纸,我一直都留着,并且装在随身的衣兜里。

现在,这些糖纸呼啦啦地从我身上飘落,就像下了一场五颜六色的雪。

孙笑笑笑了,他的笑容,还是像月光一样,很好看。

“丁厌,谢谢你!你以后还会到我家买水果糖吗?”孙笑笑说。

我不理他,就不理,偏不理。

“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孙笑笑说完,上了车。

于是灵车一下子打着了火,又缓缓向前驰去。

“孙笑笑——你是个王八蛋!”我大吼,一头从树上栽下去。

小黑张起翅膀,呱呱叫着,我跌落了两颗门牙,血和地上的泥混在一起。

那跌落的两个门牙,很白,尖尖的,就像孙笑笑嘴里的尖牙一样。

我记得孙笑笑说过,他不希望我有獠牙。

如果我有獠牙,就没有办法让他亲到我。

我从树上跳下来,仰起头。

花花绿绿的糖纸,被按钉牢牢地挂在树枝上。树上虽然长出了嫩芽,却还不成气候。那些嫩芽,怯生生地绿着,探头探脑。

老家伙**天依然每天半醉着,我依然每天喝着鸡血。

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孙笑笑的离开,而发生任何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掉落的门牙,又慢慢长出来了,就像那些探头探脑的嫩叶。

每天傍晚,我都会顶着孙妈妈的臭骂,去买水果糖,每次去买水果糖,我都会期望孙笑笑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怀里抱着一瓶酱油,像月亮一样笑。

孙妈妈又胖了,而且比以前还要胖,胖得很离谱,她总是一边吃着酸梅干,一边喷着唾沫星子,把水果糖甩给我。

**天说,我如果再不停地吃水果糖,就会有虫子钻到我的牙齿里。

这是威胁!我不怕,照旧吃。吃了糖,就把糖纸钉在树枝上,然后我就倒挂在五彩的糖纸中发呆。

我把被褥从柜子里搬到了床上,虽然那令我十分不踏实。

但是,孙笑笑说过,睡在床上比睡在柜子里舒服。

孙笑笑说过,他会保护我。

他真的来了,每天晚上,在我的梦里。挺着长长的,尖尖的,白白的獠牙,守护在我的床边,教我识字。可是,他说不能亲我了,再也不能。

我除了每天倒挂在树上自言自语,很少说话。

**天让我吃饭,我就闷着头吃,**天骂我,我就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每天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淹没在孙妈妈的唾沫里。

那句话只有三个字:“水果糖——”

终于有一天,**天没有喝酒,他把我拉在身边,眼睛里有一丝忧虑。

他说:“你想上幼儿园吗?”

我摇摇头。

“那你想识字吗?像孙笑笑那样。”

我点点头。

“去上幼儿园,就可以识字。”**天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为什么突然这么平静地对我说话,我感觉他可能想在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偷偷搬家,然后就再也不要我了。虽然我并不在乎他要不要我,但是,我不想一个人,空落落的。

于是,我很坚定地摇摇头。

“你到底想怎样?去还是不去?”**天又怒了,但是随即,他看了看墙上的照片,把怒气强压下去,说道:“我希望你去,你总是这样,总有一天会……”

**天没有再说下去,他又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对我说道:“我梦到她了,她说,希望你去上幼儿园。况且,我过两天要出一趟远门,大概一个月才能回来,总得有人看着你这个惹祸精啊!”

我很想知道“她”是谁,但是我不想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天。

**天伸出手,摸了摸的我的脸,黯然道:“越来……越像了……”

我躲开他的手,虽然那双手现在很温柔,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双手会变得狰狞,在我脸上落下红彤彤的五指山。

“你真的不去吗?”**天叹口气。

“让我去也行,不过,你不能趁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偷偷溜走然后再也不回来。”我说。

多少天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话,他笑了,眼睛里湿湿的。

他说:“不会!笨蛋!”

十里镇原本没有幼儿园,镇上的孩子们,都是被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照看着,撒尿和泥,爬树逮虫子。

后来,镇上越来越多的大人到城里去打工,于是有些没有爷爷奶奶的小孩就没人照看,镇里就办了个半寄宿制幼儿园,长年在外的居民,可以把孩子寄养在那里。

所谓幼儿园,也不过是在上个世纪废弃的大队公社的基础上,重新修缮了一下房屋,贴上些卡通的壁纸,然后再在院子里摆上两副秋千和一个滑梯。

传说这个幼儿园的前身“大队公社”,在**时期,斗死过很多人,孙笑笑的大伯就是在那个时候吊死在公社的横梁上的。

去幼儿园的路上,冯小如小朋友家的养鸡场是必经之路,我喝的鸡血大多源自她家的小母鸡。她家有一只凶悍的大公鸡,除了早晨打鸣以外,还有看家护院之功效,常常对路过的小孩虎视眈眈,最大的业绩是曾经在孙笑笑穿开裆裤的时候啄过他的屁股,因此我对那只大公鸡没什么好感,总是妄想有一天拧断它的脖子,喝它的血。

那只大公鸡似乎对我也没有什么好感,在**天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它见我远远地过来,就从喉咙里发出压抑和仇恨的呜咽,微微张开翅膀,蓄势待发。

于是,大公鸡和小黑就有了一番恶斗,颇为壮观,大公鸡虽然身材强健,身手敏捷,翅膀却不争气,敌不过小黑的高空攻势,败下阵来。小黑很通人性,也不恋战,见我顺利通过,就在空中盘旋着警告两声,落在我的肩膀上,背朝后,监视着大公鸡的一举一动。

于是镇里的大人们就传说,那只大公鸡也有灵性,眼里容不得我这个扫把星。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扫把星到底是什么意思,幼儿园教室后面堆着的扫把,怎么看也不像星星,天上的星星,怎么看也不像扫把。

孙笑笑离开后,正好空出一个座位,我就坐在那里,冯小如是我的同桌。

冯小如是一个很像洋娃娃的女孩,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留着整齐的日式娃娃头,一条雪白的中分线把头发和脑袋分成两半。那条中分线很贱,特别像裁缝在布料上留下的剪切线,我总有一种冲动,想顺着那条线,把她从中间劈开,我有信心分得分毫不差。

幼儿园只有一个大教室,一个大宿舍,一个大厕所,所以既没有大班小班之分,也没有男女之分,二十几个小孩挤在一起,每到自由活动时间,就乱成了八宝粥。

幼儿园只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园长。

郝老师是镇里的一个年轻女孩,高中毕业后就留在镇里当孩子王。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有点胖,额头上有着缤纷的豆豆,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

园长是个老头,没有儿女和亲人。胡子上常常挂着锅巴,那是早晨喝粥留下的干痕。他就住在幼儿园,除了肩负园长的重任以外,还负责做饭、打扫卫生和看大门。他很穷,镇里只给他微薄的工资和一个“园长”的名头,他常常穿着带补丁的裤子,给小孩们发冰糖吃,所以多数小孩都喜欢他。

我的幼儿园大致情况就是如此,这里几乎不教我们认字,我之所以还继续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可以坐在孙笑笑坐过的地方。

况且,**天出门了,我也没有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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