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氿从大苍回千阳的路上,某天夜里莫名遇到了刺客的伏击。
自从楼主死了之后,九千策便接手了风倾楼,慢慢将这原本专门负责暗杀的江湖组织,变成了替她收集情报的情报局。
楼里许多有名的刺客都金盆洗手,不再去干那杀人的勾当,转而去当偷情报的贼。
于是江湖里刺客们的平均水准瞬间下滑好几个档次,大多都是些接私活的无组织无纪律的无名小卒。
那想对她下手的人不知是从哪里寻来了一位少年刺客,身手挺不错,可惜却是个缺心眼的,加之经验太少,技巧太差,还没来得及靠近柏氿的车辇就被她给察觉出来。
开玩笑,柏氿作为从小就干刺客这一行出身的资深专家,想要派刺客暗杀她,那简直就是班门弄斧,活生生在祖师爷面前刨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柏氿命人绑了那小刺客,却并不着急杀他。
她盘着腿坐在车辇上,执着玉屏箫敲了敲车下小刺客的脑袋,道:“知道你为什么会暴露不?”
小刺客抬起头来,迷茫的摇摇头。
柏氿扳着指头开始教育:“第一你呼吸太重,第二你气息太乱,第三你惊动了树上的鸟自己还不知道……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小刺客仰头眨巴着眼睛听得非常认真,柏氿忽然捏住自己的鼻子,避开了些,“你的脚太臭了……”
“……”小刺客微白了脸色颤了颤,若不是他现在正被五花大绑,只怕是会痛心疾首的抱住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怜最近刺客行业不景气,他更是穷的叮当响,根本没银子去澡堂里洗澡,这大半年来别说是洗脚,就连口饱饭都没吃过,天天风餐露宿,想来身上气味确实是不太好的。
小刺客越想越觉得人生悲惨无望,一双眼睛不由的变得水汪汪起来。
柏氿看出他的苦楚,放开了鼻子微叹一声,又拿着玉屏箫敲敲他的脑袋,“其实也没有这么臭,我逗你玩儿呢。兵不厌诈懂不懂,你作为刺客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听信别人的话?”
小刺客在凉凉的风里怔了半晌,忽然朝柏氿重重磕了一头,看着她的眼神很真诚:“侯爷,求您收我为徒吧!”
柏氿连忙摆摆手,“舍不得舍不得,少年你可是要杀我的人,这个徒我收不起啊收不起……”
小刺客听得一愣,“侯爷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柏氿也跟着一愣,“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名字了?”
“您方才不是还叫我邵年么?”
柏氿无语望望天,“这还真是个好名字……”
感叹完毕,她正起声色朝邵年道:“年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又与我有缘,反正你以后都得在我手底下办事了,不如你先告诉我,是谁要杀我?”
“与我对接的都是些下人,我也不清楚他们的主子到底是谁,不过听那些下人们的口音倒像是白木人。”邵年道。
白木?
柏氿眸光微微一凛,“好了,我知道了。”言罢她挥挥手命人将这邵年带进风倾楼里重新历练塑造。
整队继续上路,路上又遇到几波刺杀,都被柏氿收拾了。
等柏氿回到千阳的时候,没过多久又收到一封来自白木的邀请函,说是特邀邻国友邦,共为白木王庆祝月余之后的寿辰。
夜色深深,烛影熠熠。
柏氿看着桌案上两封信笺,一封装着白木的邀请函,一封装着她自己的身世。
她之前察觉白木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之后,便立刻叫九千策派人去查原因,这一查却是查出了她自己的身世。
风倾楼最近搜集情报的能力越发的厉害,什么陈年秘闻都能给揪出来。
柏氿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父母丢弃在狼群里的孩子,所以便也从未想过要去寻找什么所谓的父母。
何曾想,她这个狼崽子身体里流着的,竟是白木王室的血。
她这位出身草莽的刺客,本应当是个王族千金。
她的母亲是白木国上一任的卜女官景女,而她的父亲,则是上一位白木王苏百。
按照传统,卜女官占星卜卦,为了保持自身圣洁,终生以黑纱蒙面,不可与男人有任何肌肤接触,更妄论是生个孩子。
卜女官时常会跟在君王身边,一不小心互生情愫也是有可能的。
当年苏百和景女暗生情愫陈仓暗度,景女在氿泉之畔生下一女。这个孩子见不得光,不能随白木王室姓苏,因着白木为柏,于是便起了柏姓,唤名:柏氿。
景女不洁,渐渐便失了卜卦的能力,眼见着她和苏百的事情就要暴露,下一任的卜女官祝女又推算出景女和苏百生了个孩子,这孩子是个灾星。若是让这灾星长大成人,则白木必将亡国。
景女不洁,苏百失道,苏百的弟弟苏元趁乱谋反。
那时正值冬季,柏氿刚断了奶。叛军攻进王城里,仓皇之际,景女抱着她一路逃到山林河边。
叛军追到山林里,一时间没能寻到景女。
景女担心孩子的啼哭会将叛军引来,便抱着她反反复复的道:“孩子,别哭!”
这样焦急的声音当真深深刻进了柏氿的脑海里,以至于她长大之后,都不曾淡忘丝毫。
那时冬季虽冷,但河水还没有结冰。景女将她放在木桶里,顺着河水飘走,又朝反方向逃去将叛军引开。
寒风掀起河浪,晃荡进木桶,木桶里便积了水。河水冷得厉害,柏氿在这水里泡了好几天,所以便落下了寒疾。
后来一只刚死了幼崽的母狼捡到她,将她当成自己的狼崽子,她才活了下来。
而苏百和景女,都死在了叛军的刀尖之下,尸骨无存。
苏元即位,便是如今的白木王。
新的卜女官祝女一直没有寻到柏氿的下落,想来是因为她一直没有用真名示人。不知姓名,便不知真实。夜柏这个名字是她随口说出来的,没有依据,没有来由,就算是传到了祝女的耳朵里,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直到那一天在大苍偶遇,祝女亲眼见到她,便认出来她就是那个当年景女生下的灾星。
白木不能亡国,所以她柏氿必须死。
但白木王又不肯动用自己的人手,坏了白木和千阳的关系,所以才寻了些江湖人士来追杀她。
没有人知道她这位夜月侯是刺客出身,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们白木眼里认为身手不错价格便宜的刺客,在她看来却不过是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娃娃。
接连派了几波刺客都没有得手之后,那位白木王想来是要自己动手了吧。
这寿辰宴,只怕是鸿门宴呐……
柏氿看着桌上的信函,手指轻轻敲击在桌案上。
红烛微摇,映得她眼底眸光一晃,隐隐似有刀芒闪过。
忽听门扉轻启,有人开门进来。
柏氿抬头,“师兄?”
九千策行到桌边,将手中一卷画像搁到她面前,“这是当年苏百为景女画的画像,交给你。”
柏氿挑挑眉,一边缓缓展开画像,一边嘀嘀咕咕道:“风倾楼的那些家伙们真是越来越逆天了,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能找到……”
“大概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若是不查清楚所有的事情,就不能满足他们那颗热爱围观秘闻的八卦的心吧。”九千策面无表情道。
柏氿闻言笑了笑,看向画卷上的人时却是不由的一怔。
那是个极美的女子,细长眉,翘鼻梁,朱红唇,肌肤胜雪,目若星辰,眼角还有一颗血红的泪痣。
这女子与柏氿极像,唯一不同的却是那水一般柔软含笑的眸光。
柏氿看着她,忽然又想起刻在脑海里那焦急的声音:“孩子,别哭!”
这声线也很柔,仿佛水底悠悠荡荡的水草。
她的母亲,大约是个极温婉的女子吧。
柏氿垂眸,缓缓抚上画上女子眼角那一点泪痣。恍惚间又想起那一日乐正萱的话。
……白木秘术,落血为咒。被咒者将永世孤独。所有在乎你的,还有你在乎的人,都得死!
柏氿皱眉拂袖。
白木国啊……
她倒是要去看看,那所谓的白木秘术,究竟是个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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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寿宴,普天同庆。
殿上画栋雕梁栩栩如生,宴上山珍海味玉盘珍馐自不必说。
为了表示对夜月侯的尊敬,白木王特意将柏氿安排在首席,那席位距离白木王的王位近得很。
乐师奏仙音,舞女飞水袖。
柏氿该吃吃该喝喝好不自在,一点都不担心这酒水里有毒。
白木王苏元虽然想杀了她,但他却一直想和千阳交好,所以他不会愚蠢到在招待她的饭菜里下毒,这样做太容易给白木招来战事。
苏元只怕是想让她死在一场“意外”里吧。
柏氿端着酒杯,酒里清冽液面映着她寒芒微现的眼。
酒过三盏,正当柏氿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冷厉暴呵:“白木王,受死吧!”
有一人身着全黑劲装,黑巾蒙面,手中一柄冷白长刀,迅速从殿外逼近,风一般闪过柏氿面前。
柏氿执着酒杯端坐不动,殿上白木王避开刺客一击,慌慌张张从王位上跑下来,直直奔到她身后,用力扣住她的肩膀,嘴里说出的话却很焦急:“侯爷,救我!”
那刺客一击不成,迅速转身朝柏氿杀来,冷白刀刃直迫柏氿胸腹!
身后那扣住她肩膀不让她动弹的白木王仍在叫喊:“侯爷,快救我!”
眼见着她这位夜月侯就要为了救邻国君王英勇牺牲,柏氿忽然扬唇一笑,将手中酒盏里的烈酒全数泼向那刺客的眼睛。
这酒被柏氿悄悄撒了点辣椒粉,刺客顿时捂住眼睛一声哀嚎。
哀嚎才起,不等白木王反应过来,柏氿迅速隔着刺客的右手握住长刀,将这长刀往她身后用力一刺。
听得噗嗤一声轻响,白木王一怔,那刺客睁着火辣辣的眼睛也是一怔。
嫣红的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白木王惨白了脸色,颤了颤唇角却没能说出话来。
柏氿凛凛抽出这惯穿他腹部的饮血长刀,自下而上朝前一挥,锋利刀刃立刻割断那刺客的颈边动脉。
大殿静得厉害,白木王流了许多的血,却还没有死。
柏氿抬头冷笑,“白木王,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刺客。”
话音一落,只见大殿里的各个隐秘角落忽的一动。
他以为是角落在动,待反应过来才恍然明白,其实动的不是角落,而是那些隐身在角落里的人。
那些人即使落地现了身,却仍是静悄悄的模样,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好似鬼魅一般。
夺命,悄悄。
眨眼之间大殿已成屠宰场。
被一刀割喉的殿内侍从睁大了眼睛,至死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死了。
鲜血漫过地板,蜿蜿蜒蜒积流成河。
柏氿含笑转身,看着血河里气若游丝的白木王,道:“知道我为什么一眼就看出来那刺客是你故意安排的么?”
白木王瞪大了眼睛,眼角几近撕裂。
柏氿缓缓蹲下身来,就着他的衣襟擦了擦了染血的手,“因为不会有哪个刺客愚蠢到在接近目标之前,就大喊一声‘受死吧’来暴露自己的行迹。”
白木王一僵,气得咽了气。
柏氿淡漠起身,踏过满地血河行到殿外。
黄昏如血,有左右手下押着祝女带到她面前。
祝女的黑面纱掉下来,露出她风韵犹存的面容,面容上的神情却很狰狞,说出口的话也有些混乱,“我算的卦不会有错!你今日一定会死!你方才就应该死了!替白木王挡刀死的!”
“哦?是么?”柏氿看着祝女,眸光很淡,“二十一天前,你在王宫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破了膝盖,疼得厉害,站不起来。有一位好心的宫女路过,将你扶起来了吧。”
祝女脸色一白,柏氿凉凉的笑了笑,“那个宫女啊,是我特意挑了眉眼俊俏的少年扮成女子混进来的。”
卜女官终其一生不可与男性接触,否则圣洁不再,卜出来的卦,便会出错。
柏氿唇角的笑意渐渐有些怜悯,“你们这些人,太相信预言。满心以为自己提前知道了结局,就能万事无忧一帆风顺。但你们可曾想过,这预言里的结局,或许只是另一个大结局当中的一小部分呢?人生啊……长得很呢……”
祝女微微颤了颤,柏氿收起笑容捏住她的下巴,“现在,告诉我,白木秘术,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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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帝十四年初春,白木灭。
千阳国的国土面积又大了一些,放眼诸侯各国,除了那一直在开疆扩土的泽国之外,再无其他国家能与之抗衡。
这一天下了一些小雪。虽说是到了春天,那风却依旧冷得厉害。
寒风融雪,越发刺骨。
柏氿站在殿外栏杆前,伸手接了一朵嫩白的小雪花。
九千策从她身后走上来,将素白轻裘搭在她的肩膀。
“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么?”柏氿看着空中寂静的雪,没有回头。
“是。”九千策道。
“风倾楼查不到,问遍了白木上上下下的人,也都说不知道……”柏氿微叹,“师兄,泽太妃说的白木秘术,大概是假的吧。”
那一日吊桥对峙,乐正萱见她不肯合作,便在情急之下捏造出这所谓的诅咒,乱了她的理智,逼她出手拔刀,为的,就是让她,死在她的手上。
她知道她一定会相信这所谓的诅咒。
因为她笃定了她不敢拿殷瑢的命去冒险。
就算她日后查出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诅咒,但那时木早已成舟。
回不去了。
如此聪慧而决绝,到底是殷瑢的生母,情急之下的三言两语,便成就了今日解不开的局。
细雪落在大理石砌成的栏杆上,凉意透骨。
柏氿握紧这样冰冷的栏杆,又想起乐正萱溅到她手上的血,如此滚烫,仿佛要将她的整个手掌都腐蚀融化一般。
柏氿咬牙低下了头,乌黑发梢遮住她润光微起的眼睛。
“师兄,”她道,“如果那天我再冷静一点……乐正萱或许就不会死,他们母子或许还可以……”
或许还可以在一切都终了之后,享一享天伦。
通透水珠滴在她的手背上,一颗又一颗。
“殷瑢他虽然从来都不说,但是他心里一定是很渴望能够与他母亲和好的……我看过他的那枚世子玉牌,上面的图案和字迹被磨得有一些淡,想来是因为他时常将它攥在手心里……他明明那么……”
那么的渴望,那样的天伦,却全部毁在她的手里。
柏氿攥着栏杆,骨节泛起青白之色,“那天我只要再等不到半刻,他就会赶到……可是他却连他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如果那天我不拔刀,乐正萱或许就不会死……”
木已成舟,只剩无尽追悔,沉淀在时间的长河里,越是追忆,越是悔恨。
春风料峭,寒进心底。
柏氿咬牙,声音被压得很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竭力忍下那止不住的哽咽。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跟他在一起……”
九千策一直沉默听着没有说话。
霜雪凝结在红梅枝头,将那嫣红的色彩覆上一层剔透晶莹。
九千策覆上柏氿那紧握着栏杆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缓缓掰开,暖在他的掌心里。
柏氿一怔,他又揽过她的脑袋,将她的额头按到他的肩膀上。
“你做得很好,”她听见他说,“一直做得很好。”
顿了顿,随后又道:“哭吧,这里没人能看得见。”
他的怀抱像松香一般,优雅而干净。柏氿眼底猛地一涩,眼前忽然闪过那一日殷瑢独自负手站在对崖时的场景。
那么森凉,那么寂寞。
他若是觉得累了,又应该找谁去依靠?
柏氿抿了抿唇,按住九千策的肩膀,缓慢而坚定的,一点一点将他推开。
她一个人的罪。
她一个人担。
依靠,她不配有。
雪落无声,寂寞了岁月。
柏氿转身牵着九千策的手腕笑哈哈的往前走,“最近刚刚吞并了白木,有好多事情要处理,什么划郡县啊改地名啊换商币啊的……朝里大臣们的折子快堆成山了,咱们还是别在这里偷懒的好,否则今晚又该睡不了觉咯。”
她微微仰着头,唇角上翘,笑音明亮如铃,眼底波澜冰封在沉沉的墨色里。
无人见。
春去冬来又见雪,大雪满都城。
一晃,五年。
这五年,柏氿一边忙着处理政务,一边忙着征战沙场,鲜少有空闲的时候,殷瑢也好不了多少。
二人都忙疯了头,本就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柏氿又刻意回避着不见殷瑢,鲜少与他一道出席别国的宴请,五年间二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
偶尔也会遇到几个极个别推脱不掉的邀请,免不了要与殷瑢打个照面,见了面,他道一句侯爷,她敬一句成王,席上要端着两国元首的架子客套寒暄,等散了席之后便又是匆匆分离。
见不到面的日子里,殷瑢的来信却很多。
步生娇生产的时候,他来信说:“最近诰京很暖和,有几只燕子在我寝殿的屋角里筑了巢。宫人想去捣,被我拦下来。我觉得这小巢筑得挺精致,想留着与你一起看看,你应该也会喜欢的……”
这样无用的话写了满满好几页纸,直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小段才舍得费一费笔墨提到步生娇生产的事。
“步生娇生产得很顺利,是个女儿,母女平安,取名殷玥。十三快喜疯了,满屋子的乱窜。宫里的人也很高兴。殷玥满月的时候,十三替她办了场满月酒,排场不大,但是很热闹。那天我坐在席上,看着众人唇角上高高扬起来的笑意,心里很想你……夫人,燕归还巢,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给你筑的巢?”
又至花灯节的时候,他来信说:“花灯节又到了,今天晚上千阳国里应该很漂亮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得空去街上看看花灯?泽国没有花灯节,我命手下到千阳的边城里买了一只给我。手下的眼光不怎么好,挑了一只红莲花灯,花瓣有些肥,做工有一些糙。我提着它在诰京的街头走了一个晚上,百姓都睡了,街上没有人。夜里花灯的光一闪一闪的,我忽然想起当年我带着你去山上看花灯,那天月亮很近,却不像今天这么冷,大概是因为那时你在我身边……”
“……前些日子朝里有老臣催我立妃,我问他立谁,他回答说自然是千阳国的夜月侯。于是我赏了他一些银子。夫人,你看,就连那样顽固的老臣都觉得我们应当在一起。你曾经说过,要我下旨一道,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这位泽王的后宫已经全部被你霸占了。王旨我已经拟好了,你什么时候才肯嫁过来?”
殷瑢去征战荆国的时候,他来信说:“荆国的气候有一些干燥,冬天这里的风刮在脸上,刀子一般。幸好我抢在你前头灭了它,省得你再跑到这里受罪……现在是深夜,军营里的将士们都睡了。我白天的时候忙得忘了进餐,现在饥肠辘辘,最想喝你当年给我熬的那碗辣椒泡菜粥。夫人,我已经能吃辣了,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亲手做一碗粥给我?……”
“我攻下了荆国之后,微服去荆国的街边逛了逛,看见街边的书摊上有人在卖《杀神世子独宠妻》,书名旁边的一串小字里写着当年你我订婚时,我对你说的话:终身既定,以吻为誓,永不相弃。这本书旁边还有一本《杀神世子独宠妻续》,大概是别的文人写的续篇。我买了一本《续》看了看,写得还挺有趣,特意把书跟信一起寄过来给你……荆国的山胡桃很有名,我命人送了一些给你,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夫人,这些年你我一直忙着各处征战,如今中原的诸侯已经被灭掉了一大半。再过两年,中原便能统一了吧。我一直记得当年在大苍皇宫之外,你与我天下为赌,赢者赢天下,输者亦输心。你赌我的天下,我赌你的心。夫人,你的心,等我来取。”
……殷瑢的来信很多,柏氿一封一封的收在沉香木盒里,谁也不许碰。
但她却一封信也没有回。
殷瑢送来的山胡桃很香,柏氿不怎么吃,小白却很喜欢,一咬一个嘎嘣脆,把那一口雪白的小犬牙磨得尖又尖。
小白最近长高了些,十**岁的年纪,身体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智却永远停留在她七八岁的时候,晚上若是没有九千策哄着便睡不着觉。
这一日柏氿托着下巴看着对面埋头批阅奏折的九千策,忍不住提议道:“哎,师兄,你干脆搬去跟小白一块儿住得了吧,每天奔波于你的寝宫她的寝殿,来来回回这么跑多麻烦呀。”
紧接着她立刻被九千策重重的弹了下额头,瞬间弹得额头发红,险些便要起包。
柏氿捂着额头一声痛呼,“师兄,好疼啊!你也真下得去手!”
“有闲心说胡话,不如继续批奏折。”九千策难得语气不善的教育了句。
柏氿撇撇嘴,拿了封奏折没看几眼,忽然将它高高往空中一抛。奏折哗啦啦掉在地上,柏氿起身牵住九千策的手腕朝殿外走去,“太无聊了,不批了,走走走咱们去看看小白。”
前些日子下的雪渐渐开始融化,露出雪下微黄的草尖。
小白正趴在一块**的草地上玩着雪,见柏氿和九千策并肩朝她行过来,小白立刻爬起来飞奔着扑到九千策身前,一把抱住他,“哥哥!”
她的衣服被雪水浸得有些湿,又被泥沾得有些脏,雪和泥蹭到九千策的身上,他却没有躲。
小白如今长到了他的胸口,九千策垂眸看见她头顶沾了些碎草,便抬手将这草屑摘下,问道:“小白在做什么?”
“小白想堆一个哥哥!”
“堆哥哥?”
“嗯!”小白用力点点头。
柏氿站在草地里,弯腰看着某个低矮的小雪人,朝九千策招招手,“师兄,你过来看看,这雪人多像你啊。”
九千策依言行到这雪人前,雪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是两条横线,鼻子是一条竖线,嘴巴又是一条横线。
……果然像他……
小白笑眯眯抱着九千策的手臂问:“哥哥,小白厉不厉害?”
九千策垂下眼眸,像是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厉害。”
他的手上戴着一串胡桃手链,胡桃映在小白的眼睛里,小白的眼睛忽然一亮,欢欢喜喜的道:“胡桃!”张口便朝那手链咬去。
柏氿一惊,九千策皱起了眉,小白却已迅速咬住其中一颗胡桃。
九千策立刻往后收手,小白却将那胡桃咬得很紧,拉扯间链子啪的一断,胡桃一颗一颗散落在雪地里,又听嘎嘣一声,小白那一口尖牙咬得那叫一个干净利索。
那胡桃本就被九千策镀过一层特殊的漆,硬得很,就算是用锤子砸也砸不碎。
柏氿当即奔过去掰开了小白的嘴巴,仔仔细细看她的牙。
碎掉的核桃掉在地上,埋在雪里。
那是她唯一给他的东西。
他戴了十五年,从没摘下过。
枝头霜雪忽的落下,九千策渐渐抿紧了嘴唇。
柏氿没注意到他的变化,朝着小白教育道:“小白乖,那个胡桃不能吃,是装饰用的。”
小白眨了眨眼睛,点点头:“那小白就不吃了。”说着她转头朝九千策看去,看见他的表情,微微一怔,“哥哥?”
九千策忽然一言不发的转身大步离开。
“哥哥?”
小白想追上去,却听他沉沉道:“别跟过来。”
小白脚步一顿,忽然便僵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柏氿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去将地上的胡桃一颗一颗捡起来,裹进帕子里,等她再站起来时,却见小白微红了眼眶,朝她问道:“姐姐,小白是不是惹哥哥生气了?哥哥会不会不要小白了?”
柏氿安抚道:“小白去跟哥哥道个歉,哥哥就不会生气的。”
小白抿了抿唇,忽然捡起地上那颗碎掉的胡桃,奔回自己的屋子里。
……真是个傻丫头。
柏氿轻叹着转身离开。
九千策又回到明德殿里批奏折。柏氿走过去,将手里捡起来的胡桃放到他面前,皱了皱眉,道:“在你心里,小白难道还不及一串手链重要么?”
“小白重要。”九千策道,“因为她是小白,否则,动这串手链的人早就死了。”
“那你准备生气到什么时候?”柏氿在他对面坐下来,托住下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小白的世界里可只有你一个人。”
九千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去批奏折,“晚上的时候我会去看看她。”
“那就好。”柏氿淡笑着,拿起一旁的奏折埋头批阅。
夜月当空,枝上霜雪渐渐泛出微蓝的光。
夜色降临,九千策走进小白的寝殿里,却没有找到她。
“人呢?”他问。
“回先生,小白殿下找侯爷去了。”殿里宫人回答道。
九千策垂眸,转身便朝柏氿的寝殿走去。
寝殿里,小白将手里辛辛苦苦粘好的胡桃塞到柏氿手里,抬头道:“姐姐能不能把这个给哥哥?”
“小白为什么不自己去?”柏氿问。
小白忽然低下了头,“因为比起小白,哥哥更喜欢姐姐,只要是姐姐给的,哥哥就会开心。”
“小白怎么知道哥哥更喜欢姐姐?”
小白将头压得更低了些,像是幼犬耷拉下了耳朵,声音有些闷,“因为有姐姐在的时候,哥哥总是不看小白而看着姐姐。”
说着她忽然牵住柏氿的手,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道:“姐姐能不能跟哥哥在一起?这样哥哥就会一直很开心,小白想让哥哥开心。”
柏氿轻叹,对上小白的眼睛,认认真真道:“如果姐姐跟哥哥在一起了,哥哥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照顾小白了,哥哥不能再哄小白睡觉,也不能再让小白乱扑乱抱,哥哥会跟小白越走越远。这样也没有关系吗?小白也开心?”
小白怔了怔,眼底的水光像是马上就要忍不住滴下来,那脸上的神情分明很苦,却听她脆生生的道:“哥哥开心,小白就开心。”
这回换柏氿听得一怔,半晌,她揉了揉小白的头顶,微叹:“傻孩子,哥哥不会丢下你的。”
言罢她向殿外问道:“是吧,师兄?”
刹那间似有微风忽起,掠得小白发梢轻扬,她当即回头只见殿外一人负手迎风,一身青衣飘飘如松挺拔。
“哥哥!”小白连忙奔到九千策身前,却没敢扑上去,堪堪站在他身前几步之外,犹豫着问:“哥哥还在生小白的气吗?”
九千策没有回答,面瘫着脸色缓缓的朝小白伸出一只手,“过来。”
小白上前走了几步,把自己的小爪子放到他手里。
九千策牵着她的手,又摸摸她的头,道:“不气了。”
小白眼底忍了许久的泪花忽然掉下一朵来,“那小白可以抱抱哥哥吗?”
九千策抬头看了柏氿一眼,一眼看尽她眼底欣慰的笑意。微静片刻,他垂下眼眸,“嗯。”
他以为她会想以前那样张开手臂箍住他,却不料她竟是猛地踮起了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好像小时候她时常喜欢这样挂在他身上。她的身体却已经不是小时候那小小的模样,十五岁少女般的身材软得像云又像水,发梢却是奶香的味道,萦绕在他鼻尖,有些甜。
“哥哥今天晚上还能陪小白睡觉吗?”小白低低的问。
“陪。”九千策道着,牵起小白的手,向她的寝殿里走去。
“哥哥真的不会丢下小白吗?”
“不会。”
……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柏氿收回目光,扬唇一笑。
冬去春来又两年,花开帝京,天下三分。
天下诸侯被泽国灭了一半,又被千阳占了一半,如今只要收拾掉泽国和千阳,那么这中原便是真正的统一了。天圣帝越想越高兴。
加之七年前,泽成王和夜月侯本就有婚约在身,只可惜这些年二人忙于征战,这婚事一拖再拖,硬是拖到了现在也没办成。
如今也没什么好战的了,天圣帝便当起了月老,笑眯眯的下旨,不日便要亲自给二人证婚。
这桩婚事有些特殊。
成亲的二人一个是泽成王,一个是夜月侯,二人身上都背着各自的国,到底是夜月侯嫁去泽国,还是泽成王赘到千阳,这还真是个问题。
若嫁,千阳的百姓不肯;若赘,泽国的子民不同意。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天圣帝来说并不是问题。
既然不能嫁也不能赘,那便折个中,都到大苍的帝京来成亲。
至于成亲之后……
不会有之后了。
因为不论是泽成王还是夜月侯,都会死在婚礼上。
天下将会是大苍的天下,从此这世上不会再有诸侯王,只有唯一一个,皇!
天圣帝看着忙忙碌碌悬挂红绸的宫人们,嘴角带笑,心情很好。
春日暖阳金灿灿的倾斜着照进宫殿里,柏氿垂眸看向手里一封红笺,殿外那堆满了院子的,是殷瑢派人送来的聘礼。
鸟儿从树梢飞起,蝴蝶立在花上,蜜蜂振翅,柏氿缓缓抬头,眸光凉凉。
一晃七年,如今所有的事情,也是时候有个了结了。
天圣帝二十年,泽成王,夜月侯,赴大苍帝京,成亲。
泽成王下令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十日,同时下旨一道昭告世人,成王的后宫席位已满,此生不会再入住第二个女人。
成亲当日,泽成王带着他的手下,亲迎百里,风风光光的把夜月侯的花轿接进了皇宫里。
碧蓝天,金銮殿。
殿上天圣帝携着他的帝后满脸喜气洋洋,简直比当年他自己成亲时还高兴。
殿下一对新人身着大红绣金华服,牵着红绸花,并肩而立,何其登对。
傧相将手兜在袖子里,高声道:“一拜天地——!”
柏氿垂眸缓缓鞠下一躬。大红盖头下的细长流苏在她眼前微微晃了晃。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站在她的身前,半掀着她的盖头,说:
……姑娘这双手,倒是与众不同。
她一直记得那时他说这话时的语调,低而磁,仿佛暗夜之渊。
“二拜高堂——!”
傧相的声音亮而尖,忽的闯进脑海里,柏氿稍稍怔了片刻,随后便有人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转了一个方向。
那人的手心里长了些薄茧,这些年一直忙于征战沙场,这手里的茧子又多了些。
手里的力道微微一重,那人带着她又鞠一躬。
他和她都没有父母,这第二拜,想来便是由天圣帝和他的帝后代受了吧。
“夫妻对拜!——”
柏氿依言弯下了腰,再直起身体时,听得傧相道:“礼成——!”
“送入洞……”
傧相话音未落,却有兵戈破门之声猛地传来,柏氿立刻便要掀开盖头,却被她身旁那人用力抓住了手腕。
兵戈相交,血溅丈高。
隔着血红的盖头,她什么也看不见。
混乱间,忽听天圣帝颤抖着道:“你……你……!”
随后便是殷瑢那淡漠而森凉的声音,“当初您不该放虎归山,如今您更不该引狼入室。天圣帝,这二十年,承蒙您关照了。”
柏氿再没有听见天圣帝的声音。
一代帝皇,死的时候,不过如此轻巧。
杀戮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殷瑢扣着她的双手道:“侯爷,你若是不想让你安排的那些刺客们丧命,那你最好乖乖的听话。”
柏氿没有出声,一切已了然。
这是最后一场胜负。
她和他都想灭了大苍,她和他各有两队人马,比的,就是谁先攻进这皇宫里,杀了天圣帝夺下皇权。
她安排的刺客杀尽了天圣帝的眼线,所以天圣帝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叛军的消息。
而她的刺客却被他的暗探控制,所以最后冲进来的,是他的军队。
她原本也有一支军队,这军队混在她的红妆队里。他带着他的手下在皇宫之外亲迎百里,顺便就悄无声息的把她的这支军队扣在了那百里之外。
而那时她正盖着盖头坐在大花轿里,什么也不知道。
绿叶涛涛花染血,血水蜿蜿蜒蜒,一点一点漫延到她的脚边。
“侯爷,”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里,她听见他缓缓道,“你,输了。”
柏氿忽然扬起了唇角,“愿赌服输,本侯,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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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瑢没有马上动她。
大苍的皇宫里有一处露天暖池,他命人将她带到这里先行沐浴,自己则趁着她沐浴的这点时间去处理镇压一些大苍旧部。
也对,七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柏氿轻笑着,褪下一身红袍,缓缓踏进暖池里。
液面微漾,升起水汽袅袅娜娜。池壁和池底都铺着光滑而无棱角的鹅卵石,轻轻靠在上面,似乎可以按摩到身上的穴位。
天上的星辰很亮也很静,月亮缺了一大半,锋利得像刀。
草丛里的夜虫却很热闹,一声叠着一声回荡在如此空旷的庭院里,忽然便生出几分寂寞。
柏氿在这样热闹的寂寞里,渐渐合上了眼睛。
池水一圈一圈的漾在身上,柔而暖,迷迷糊糊间听见一旁的下人低低叩首:“成王。”
“退下吧。”
“是。”
下人恭敬退下,柏氿睁开眼睛,抬头朝池边那人笑道:“您要下来么?成王,哦不,新皇陛下。”
殷瑢听她这般调侃,脸上神色不变,蹲下身体向她伸手,“把手给我。”
柏氿依言将自己的手搭进他的手掌心里。
他抚了抚她的指腹,“起皱了,再泡下去对你身体不好。上来吧。”
柏氿收回手退开几步,“可是我觉得泡得挺舒服的。”
殷瑢在池边看着她,眸光有些沉,“你是想自己上来,还是我抱你上来?”
“我不上去,”柏氿又往池子中间后退几步,“外头太冷了,泡着多暖和。”
殷瑢沉默片刻,忽道:“明白了。”
言罢他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襟。
柏氿垂下了眼眸默默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繁星,皎月,清风徐徐。
身后水声哗哗一响,柏氿微微低头脸上一红,下意识收紧手臂护住了胸。
池水很暖,更暖的却是殷瑢贴在她后背的胸口,心跳一声一声,沉而有力,传进她心底。
更沉的,却是他的声音。
“七年……”殷瑢俯在她耳边,“你变了一些。”他轻轻按住她的心口,“你把自己,隐藏得更深了……”
柏氿听得眼眶微涩,却是轻笑道:“是么?”
殷瑢眸光一沉,忽然将她抱起来直接向他和她的洞房里走去。
没有了水面的遮挡,这般的坦诚实在是太让人难为情。柏氿下意识想要揪住殷瑢的衣襟,伸出了手却是触到他胸口的肌肤,如岩浆一般,滚烫。
柏氿被烫得一缩,咬住下唇,僵硬着没再动弹。
洞房是一座空旷的寝殿,殿里红烛熠熠,红绸高挂。
床帘是大红的轻纱,床褥是艳丽的锦缎,金黄绣线绣在嫣红的织锦上,红烛的光倾斜着照过来,落在锦被上,泛起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殷瑢将她放在这嫣红的天地里,乌发,雪肤,一寸不落的映在他的眼底。
柏氿抬眼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如此娇羞的自己,于是那脸上的热度又忍不住灼了几分。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皱了皱眉,道。
殷瑢执起她的手掌,放到唇边吻了吻,轻笑:“风景美如斯,当细细赏之……愿赌服输,悉听尊便,侯爷,你亲口说的。”
柏氿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索性便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殷瑢也不强求,低笑一声俯下来一寸一寸咬着她的脖子。
吻落如雨,一点一点,灼过她所有的肌肤。
春日依稀还残留着深冬的清寒,这一帐嫣红的天地却如盛夏一般炙热。
柏氿微微沁出了一些汗,喘息着揪紧身下锦被。
密林幽幽微泣露,露珠挂在枝头上。
微风,晓月,夜虫清啼。
殷瑢将准备工作做得很足,他覆上她死死揪着锦被的手,缓缓掰开她的手指,十指相扣,又吻了吻她的唇角,低低道:“放轻松一些,否则你会很疼……”
柏氿却是皱起了眉,涨红着脸低骂:“若换作你是女儿身,被人这样压着,我看你还能不能放轻松……”
“若换作你是男儿我是女儿,”殷瑢忽然笑了笑,“那我一定揪住你的衣领强迫着你压了我……”
柏氿顿时语塞,和这个混账斗嘴她就从来没赢过,如此一想,心里越发的郁闷,不由便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她这一眼虽然凶狠,却携着几分止不住的媚意,仿佛一柄冷厉的刀化成了一汪春水,水底又开出一朵娇俏的海棠花。
殷瑢被瞪得心底一荡,当即揽住她的腰往上一抬,柏氿被他这动作惊得一怔,怔愣间又听他道:“夫人,你说过,只要是我,就没有关系。”
柏氿眼底眸光忽的一漾,抿住了唇没再说话。
探索的过程很长,从山洞口到洞底的距离不算很远,他却走得很慢,竭尽全力隐忍克制着放了脚步,一点一点的靠近她。
穿过洞底便是朝阳沙滩与海浪,海浪如血嫣红,湿润了她的沙滩,淹没了他的脚步。
柏氿缓缓的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做得很到位,所以这样的疼痛与她受过的伤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相拥太过炙热,灼得她有些头晕,晕乎间,又听他道:“我终于得到你……”殷瑢覆上她的心口,“而你的心,又在哪里?”
柏氿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挑起细长眉梢,近乎妖媚的笑了笑:“你猜?”
媚眼俏,情丝绕,绕进他的心里,缠上他的神智,绞成一团。
于是殷瑢轻轻一笑,随后便发了疯,又发了狠。
她颠簸在他汹涌的海浪里,浮浮沉沉,一瞬间似有海水灭顶,下一瞬间又忽的被荡进潮而凉的空气里。
她在这样间断又持续的窒息里,贪得无厌的喘息着去索求那微凉的空气,凉意渗进肺部,却扑不灭他燃过来的火。
热火朝天,热火燎原。
柏氿烧红了脸,眼底却泛起粼粼的水光。
她原是那样孤傲冷锐的人,像那夜上清寒的月,如今却是眼波流转,媚而艳,艳至妖,仿佛一朵血色海棠,开在一人身下。
当是绝世风华,倾国倾城,入一人眼底,供一人独赏。
月至中天,桌上红烛短了半截,红粉帐下那样热切的起落却是越发激烈。
雕花木窗关得很严,夜风荡不进来,纱帐却忽的一飘。
殷瑢抱着柏氿坐起来,抚着她的后脑,抵着她的额,低笑道:“躺得久了,想不想换个姿势,嗯?”
柏氿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垂下粼粼闪闪的眸,浅笑如妖,“愿赌服输,悉听尊便,本侯,说到做到……”
殷瑢当即将她抱下了床,按在墙壁上,“侯爷大气,本王佩服……”他含笑贴在她的耳边,“反正夜还长……一会儿再去暖池里试试……”
夜色凉凉,夜色还长。
一夜翻覆至天明,天明时殷瑢才将脱了力的柏氿抱回寝殿。
柏氿缩在绵软被褥里,揉着自己酸涩的腰还有瘫软的腿,颇为不满的抱怨:“陛下不会累的么?”
殷瑢低笑着睡进她的被窝里,将她的脑袋从被子下挖出来,“尚可再战三百回合。”
柏氿眨眨眼,忽然扑上去将他压倒,“那便战吧!”
她吻住他,唇齿之间极尽缠绵,她缠上他,他亦迎上来,忽有一颗小物体从她口中渡过来,咕咚一下滚进他的胃里。
殷瑢瞬间退开,死死抓住柏氿的手腕,心底有怒火如山河迸裂,那眼神却挡不住药力涣散起来。
“你若还敢逃,那我一定……!”
柏氿封住了他的唇,没再让他说下去。
方才那滑进他胃里的是一小颗牙,也是一小颗药。昨日晚上他吻过她很多次,清清楚楚的探过她嘴里没有藏任何东西。
但任谁也想不到,她竟是拔了自己的一颗牙,将这牙掏空了塞进药物,再补进空位里。
此前她躲在被子里,故意装出郁闷不满的模样,实则却是在偷偷摸摸拔松这颗牙。
那时他尚且沉浸在欢愉之后的喜悦里,她却已然悄然暗藏了这般深沉的心机。
如此歹毒,如此歹毒!
殷瑢死死握住柏氿的手腕,直至他陷入沉睡时也没有松开。
柏氿轻叹着,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起身披衣,乌发自她肩头滑落,衣袍拂过她红痕斑驳的肌肤。
柏氿行向殿外那一束金黄而倾斜的朝阳,没有回头。
殷瑢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三天,说起来很短,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夫人以死相逼,带着暗探扣下的刺客们一路闯到皇宫百里之外……”殷瑢站在一处被焚秃的山坡前,沉默的听着手下禀报。
皇宫百里之外扣押着她的一支军队,她不在的时候,这支军队不敢轻举妄动,她一到,情况就立刻不一样。
“……夫人取走了军队,便直向帝京城外奔去,那时正有大苍残党在攻城。残党见了夫人,想要将她抓了做人质。夫人大约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便已自己为饵,诱得残党全数进了这片山林。夫人似是早有预谋,这山林里埋了很多的陷阱,树干里也被挖空灌了油……”
挖树灌油,当年他用这方法葬送了琼台一万精兵;如今她如法炮制,弄死了所有剩下的大苍余孽。
“等属下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着了火,火势很大,水浇不灭……进了这山林里的人,没有一个活口……属下,没有找到夫人的尸体。”
没有找到,或许是人还没有死;又或许是死了,尸体变成了炭,烧成了灰,旁人认不出来。
风过山头,尸骨成山。
那下人跪下叩首道:“属下没能拦住夫人,请主子责罚!”
殷瑢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般,兀自走上这光秃秃的山,弯下腰一具一具的去翻那些黑成炭的尸体。
若她当真是死了,成了炭,化了灰,旁人认不出来,他能认出来。
他必须要认出来。
尸堆成山,殷瑢沿着山坡从山脚翻到山顶,从天明翻到天黑。
月如刀,星幕垂。
良久之后的良久,殷瑢缓缓的直起身体。
没有她。
那么,她又该在哪里?
“去千阳,”殷瑢凛然拂袖,大步离开,“立刻!”
刚刚灭掉大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殷瑢却不管不顾的丢下那一堆的事,一路直奔千阳。
殷瑢到千阳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那一座柏氿曾经住过七年的宫城里,早已撤掉了所有的守卫,空得厉害,仿佛便是等着他来一般。
他一步一步走过这一处她曾经生活过七年的地方,细细的看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试图去想象她在这里生活的画面,想了许久,脑子里却始终只有一片空白。
行过回廊,路过庭院,他又走进她的寝殿里,这寝殿也很空,除了一些必用的物品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装饰,简简单单,她分明是一国元首,这么多年,却没有染上丝毫富贵的习惯。
殷瑢走到寝殿的床榻边,停下来,沉默着躺上去,枕边依稀还残留了一些她发际的清香。
他嗅着这样的清香,渐渐闭上眼睛,抚着身下床单缓缓探进折叠在一边的被褥里。
听得咔哒一声轻响,他忽然触到一个木盒。
殷瑢坐起身来,从被褥下掏出这木盒。木盒上了锁,但对于他来说要解开它并不是什么难事。
指间凝气暴力开锁,木盒里装了许多的信封,有些信封旧得泛黄,有些信封却仍旧很新。
每一封信封都粘得好好的,没有拆过。
七年,他给她写过很多信。
她竟是一封也没有看么……
殷瑢垂眸,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抽出其中一封信,拆开看了看。
才看一眼,却立刻惊得呼吸微滞。
“殷瑢,自从你写信与我说,有几只燕子在你寝殿的屋角里筑了巢,我便时不时会看一看我的寝殿里有没有燕子来筑巢……我等了很久,别说是筑巢了,就连燕子也没见到几只。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这寝殿太冷了?……”
“花灯节的时候,我没有去街上。我一个人去了当年你带我去的那处山巅。现在千阳的百姓们叫它定情崖。定情崖上那颗雪松又茂盛了些,月亮依旧很近。这些年,每到花灯节的时候,我便会命人在这崖上栽一些花,现在只长了一小片,想来再过几年便能开成一片花海的吧。你想不想来看看?……”
“……今日宫里的厨子给我做了盘赛螃蟹。我忽然就想起当年在辛家客栈的时候,你也做过这道菜。厨子的手艺比你好,我特意向他学了这菜的做法。不信的话,将来我们比比谁做的赛螃蟹更好吃?输的人要喝掉一整碗超级无敌变态辣椒泡菜粥……”
“我看了你寄给我的那本《杀神世子独宠妻续》,没什么好看的。那文人笔下的杀神世子没你厉害,比你要脸多了,一点不像你……荆国的山胡桃很香,小白很喜欢……”
“当年在大苍皇宫之外,我与你天下为赌,赢者赢天下,输者亦输心。殷瑢,我的心,其实一直在你这里。”
……七年,他寄了很多的信,她一封一封的回了,却从没有寄给他。
书信装了满满一盒子,殷瑢没舍得全部看完。
他将这信收回木盒里,捧着它站起身来时,不知为何突然眼前一眩,捂着嘴咳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掌心里那嫣红的血迹怔了半晌。
当年一场天下为赌,赌你一颗心。
如今我终于看见了你的心。
可你,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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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帝二十年,大苍帝国覆灭,中原归一,定名大泽。
泽成王即位为帝,是为泽成帝。
泽成帝元年三月初三,夜月侯葬身于山林野火。帝甚悲,民亦甚痛。
为纪念夜月侯葬身火海之悲痛,自此每年三月初三,大泽上下举国不可生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乡野百姓,皆食冷食,是为寒食节。
花落又开,燕去复来。
两年后。
柏氿在一处装饰风格极为古怪的屋子里醒来。
她的记忆尚且停留在两年前山林里的那一场火。
那一天她确实是心有死志,她让她手下的军队和刺客们都奔出山林之后,自己却留在林子里放了火。
火势很大,蔓延得很快,林子里又到处都是她设下的陷阱,没人能活着离开。
混乱间有一支箭射中她的心口,伤了心脉,她又吸了太多的火烟,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是在这奇特的屋子里。
这屋子里的东西不是黑就是白,墙壁上画的图腾也奇奇怪怪的,像虎又像狼,绝对不像是中原人喜欢的风格。
柏氿缓缓的坐起身来,抚了抚心口,那里的箭伤早已好了。
门扉一开,有人走进来。
柏氿闻声朝门口看去,那人一身黑衣,头上还带了个黑纱斗笠,严严实实的遮着自己的脸。
那人见到她醒了,似是微微怔了怔,随后走到她身边,放下手里的药汤碗,那说话的声音哑得厉害,“夜姑娘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夜姑娘?
柏氿挑挑眉。
自从她当了夜月侯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这样叫过她了。
这个称呼还真是……
让人怀念。
“你认得我?”柏氿问道。
那人尚未回答,又有一人从门口奔进来,扑到床边,欢欢喜喜的道:“姐姐!”
竟是小白。
小白如今终于长到了十**岁的模样,出落得水灵灵的。
“姐姐终于醒了!姐姐再不醒,哥哥就快要忍不住把那个巫医给杀了!”
“小白,”九千策走进来,淡淡道:“不许胡说。”
小白吐了吐舌。
“师兄……”柏氿问道,“这里是?”
“阿拔汗国,中原之外的地方。”九千策看着她,又道:“你中箭伤了心脉,又吸入了太多的烟,一睡就睡了两年。”
“两年?”柏氿一怔,“殷瑢现在怎么样了?”
九千策忽然沉默了片刻,半晌道:“他很好。”
说话间又有一人从门口进来,却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这少年眼神很深,隐隐的有些阴沉,左脸上还有两道十字刀疤。
戴笠人见了这少年,微微俯首道:“汗首。”
少年摆了摆手算是免了礼,径直行到柏氿床边。
柏氿见了他,当即惊得好一番怔愣,眼底渐渐泛起些许水光来,“小柿子?”
那少年听见这称呼,抿了抿唇,并不见得有多少欣喜,“夜师父,当年的温子石已经死了。如今您应该叫我,呼延察,又或者,您可以与旁人一样,称我一声,汗首。”
阿拔汗国的汗首,便相当于是一个帝国的帝王。
柏氿看着这样深沉得几近冷漠的呼延察,渐渐便明白过来她现下为何会在这里。
她离开千阳去大苍成亲时,曾给九千策留了一封信,叫他带着小白隐居山林。
那时她已经做好了打算,把天下给他,把一切都给他,再把那一日解不开的局永远带进她的坟墓里。
她一个人的罪。
她一个人赎。
用死。
九千策想来是早就看出了她心中已有死志,却也不劝她,只是不声不响的为她准备下一条退路。
她“死”之后,必然要躲着殷瑢,若是躲在中原境内,立刻就能被他的暗探揪出来。所以她只能藏到中原之外。
没有什么事情是风倾楼查不到的,九千策要挑选合适的隐匿地点,势必要查一查中原之外这几个国家元首的底细。这一查便查到阿拔汗国的汗首呼延察就是当初她在琼台收下的徒弟,小柿子。
他大概是早就与呼延察打好了招呼,一救下她之后,立刻就把她送到了阿拔汗国的王宫里来,殷瑢想找到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柏氿将自己从思绪里剥离出来,轻轻问道:“呼延察……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
呼延察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还有一些陌生,也有些别扭。
呼延察听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淡然而近乎冷漠的道:“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随后转身朝旁边那戴笠人吩咐:“你去给夜师父做些中原的饭菜来。”
“是。”戴笠人恭敬的退下。
待那戴笠人退下之后,呼延察似乎是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处理,没坐多久便也起身离开。
九千策担心小白会吵到刚醒来的她,过了一会儿便牵着小白一道走了。
那戴笠人端着热乎乎的饭菜进屋时,便看见柏氿一个人百无聊赖的靠着床围子合眼小憩。
那人走到床边俯身替她拉高被子,柏氿察觉到动静,迅速睁开眼睛,隐隐约约瞥见那纱笠之下伤疤狰狞纵横的脸。
戴笠人见她睁开了眼睛,立刻便站得远了一些,将床头热腾腾的饭菜朝她面前推了推,“夜姑娘快趁热吃吧。”
柏氿垂眸掩下眼底思绪,执起筷子夹了口菜尝了尝。
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柏氿当即用力抓住那戴笠人的手腕,道:“辛兰,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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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阿拔汗国的宫殿里又多了一位客人。
程昀挠了挠脑袋开门走进屋里,“小柏,你这么千里迢迢的把叔叔我召回来是要……”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抬头却发现这屋里的人并不是什么小柏,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正在换衣服的女人。
这女人刚脱下上衣,那肌肤上有许多狰狞的疤,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仿佛树林里层层叠叠的树枝。
她的头上戴着纱笠,看不清面容。
这一刹的相遇里,那女人似乎是被他突然的到访给惊得忘了动作,程昀却一眼认出来这人是谁。医者要认出一个人来可以有很多的方法,认出她,对于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他找了她将近十年。
他想了她将近十年。
十年,多少个无言的夜晚,他坐在山头或是树下,抚着酒葫芦,想着她。
风动枝摇,叶涛涛,翻卷如浪,沙沙的响。
叶底有鸟清啼,叶上春阳暖软。
一刹对望很短又很长,仿佛越过天涯和生死,一刹之后,程昀不等那人反应过来,迅速大步走上前去,将她用力抱在坏里。
……如果知道有一天你会这样弃我而去……
……那么我一定会在故事的最开始……
……就像现在这般……
……紧紧抱住你……
他抱得很紧,怀里的人挣扎起来,“你……流氓!”
对了,就是这个反应,她的声音虽然有些变化,但就是这个反应没错。
程昀笑了笑,眼底却有一些红,越发用力的收紧了手臂不让她挣开,“辛兰,我好想你……”
辛兰有些气闷,厉喝道:“流氓!你放手!”
程昀却只是低笑,埋进她的颈边,嗅着她的香,道:“辛兰,我喜欢你。”
辛兰一怔,接话道:“做的菜吧?十年没吃过了很难受是吧。你放开我,我一会儿去给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程昀突然又将她抱紧了些,“不只是你做的菜,还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最想吃的,也是你……”
辛兰顿时烧红了脸,挣扎道:“流氓!你走开!”
“我不走,说什么也不走。”程昀忽然将她抱起来,直朝床榻而去。
辛兰惊呼一声捂住胸口,动作间她头上的纱笠掉下来,露出她那样疤痕交错的脸。
辛兰忽然尖叫着捂住了脸,“你别看我!”
程昀将她放到床上,压上去,把她的手腕按到两边,随后,缓缓的吻上她脸上的伤,一条一条,近乎虔诚的描摹过去。
她曾经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崖底树林很密,树枝也很密,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虽是救了她,却在她身上留下了这样深刻又丑陋的印记。
她想将自己遮起来,却被程昀按着手腕动弹不得。程昀一点一点吻过她的脸颊,眼睛,额头,鼻子,而后又抚着她的唇,道:“丫头,我错过了你整整十年,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放你走。”
言罢他便吻了下来,占着她的唇,探进她的天地里,那动作深而柔,仿佛微风之下的海,一浪一浪将她卷进去,从此再无法逃脱。
海浪一般的翻覆里,她看见他撑在她的上方,额角沁出了些许薄汗,那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藏了火,抚在她脸侧的掌心也很烫,灼得她无所遁形。
“丫头,”他俯下来,抱住她,贴着她的耳边,低低的道:“我会医好你,一定会医好你……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其他人,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所以,一定会医好你。
程昀见到辛兰的时候,柏氿正坐在廊椅上托着下巴看呼延察练习射箭。
他如今是汗首,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但他现在不过才十四岁,习武的事情也不能落下,这少年帝王的生活,简直比她当年做夜月侯的时候还要忙。
那么乖巧懂事的小柿子啊,如今长大了呢……
柏氿眸光含笑,想。
羽箭破空,携着迅猛的气劲“笃”的一声钉在靶心。
“正中靶心!”柏氿笑眯眯的鼓掌,“小柿……呼延察真棒!”
若是换成十年前的小柿子听她这样夸奖,一定会笑弯了眉眼就差没跳起来。
呼延察听了却只是神色平静的抽出第二支箭,搭上弓,盯着靶心,淡淡道:“今日外头的风有一些大,夜师父不回屋休息么?”
柏氿唇角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了一些,感叹道:“你小时候那么喜欢黏着我,现在换我黏着你……不可以吗?”
呼延察直直的盯着靶心,没有看她,“十年,夜师父变了很多。”
当年那么冷漠锐利的一个人,如今却总是在笑,唇角笑着,却笑不进眼睛里。
柏氿垂眸轻叹:“自然是会变的……小柿子会长大,夜师父会老啊……”
生死关头走一遭,眉未白,心已老。
从此笑看人生,最是豁达,最是孤寂。
最是……沧桑。
呼延察抿唇,霍然松手,箭出,仍旧正中靶心。
“十年前琼台的那一把火,我一直记得。”呼延察从箭篓里抽出第三根箭,缓缓道,“当年,那位杀神世子殿下将我点了穴,扔在女儿墙后,您在宫墙之下,看不见。”
他说得很平静,柏氿的脸色却微微一白。
呼延察缓缓拉开了弓,盯着靶心的眼神渐渐露出些微的杀气,仿佛前方箭尖所指的,并不是靶心,而是某人的心脏,“我趴在女儿墙后面,听见您说……”
“温怀时,琼台亡了。作为主君,你,殉国吧。”
凉风忽起,惊了思绪。
往事如红铁烙印烫在心底,越是回忆,越是……恨。
羽箭猛地穿透靶心,钉在靶后树干,箭尾轻颤,枝丫轻颤,颤落一地刚冒出芽的新叶。
“当年我父君负您良多,所以我不怪您。”呼延察放下手里的弓,“但是,殷瑢,我绝对不会放过。”
柏氿看着这样冷漠的他,怔在凉风里,不知该说什么。
“殷瑢屠我琼台,作为温子石,我不会放过他。”呼延察道,“泽成帝执政两年,暴虐无度,不听谏言,凿河开山,民役甚重,百姓不堪其苦,多奔至我汗国逃难,难民侵扰我汗国子民许久,作为汗首,我更不会放过他。”
“他为什么……”要暴政?
柏氿的话还没有问完,又听他道:“当年您把中原的天下交给他,他没有珍惜。琼台的子民苦,千阳的子民苦,所以,我必杀他,杀他的方法我已经想好了。”
柏氿顿了半晌,问:“是什么?”
“泽成帝前一阵子大肆选妃,选妃的阵仗弄得很大,仿佛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一般。千挑万选选出了一位千金小姐,不日便要成亲。泽成帝很重视这场婚礼,特意邀了中原之外的国家元首前去参宴。”呼延察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大红的请柬,递到柏氿面前。
柏氿沉默着接下,请柬上写了几个字:“帝宴,喜,诚邀汗首赴宴。”
这字迹她很熟悉,她曾在那样一段孤独的岁月里,独自窝在寝殿的一角,就着昏黄的烛光或者窗外的月光,一点一点抚着信笺上那些字字句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的读着,哪怕是时至今日,闭上眼,她仍旧能想起他那样俊雅的字迹来。
柏氿抚着请柬上的字,呼延察继续道:“我会让我的军队扮成我的随从一起入宫,趁着这个机会去盗他的国,您也会跟我一起去。”
“我为何要去?”
呼延察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只要您服下药,修补好经脉,恢复功体,您就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刺客。绕过守卫森严机关重重的大泽皇宫,混进洞房里杀一个人,偷一条命,对于您来说,不会是什么难事。您去偷了他的命,我在外派人控制泽成帝的手下,里应外合,大泽,不会再存在了。而且,这是伤亡最小的方法。”
“若是我不跟你去呢?”
“您没得选择。”呼延察冷漠神色不变,“辛兰和程昀在我手上,九千策和小白也在我手上。今早用餐的时候,我在他们的饭菜里下了巫毒。中原的药解不开这毒,程昀不了解巫药,他想解毒,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不过您放心,这毒三个月之内不会发作,只要您杀了泽成帝,他们就不会有事,天下的子民,也都可以脱离苦海了。”
春阳很暖,叶底还有鸟儿在歌唱。
微熏的风拂在脸上,柏氿却觉得很凉。
呼延察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夜师父,您回屋收拾收拾东西,不日便要启程了。”言罢转身离开。
柏氿独自枯坐了半晌,半晌之后,缓缓低头捂住了眼睛。
泽成帝二年,帝册立帝妃,帝喜,宴请天下。
泽成帝非常重视这一桩婚事,就连新娘喜服的布料和样式都要亲自挑选。
成亲的那日正是风和日丽的天气,蓝天蔚蔚,白云悠悠,红妆,如火。
泽成帝行到新娘的花轿前,眉眼含笑,缓缓伸出了手。
宫人掀开红绸轿帘,新娘娇羞的将手搭进泽成帝的掌心里。
泽成帝垂眸看向她的手。
纤纤玉指,甲色丹红,这丹红的指甲有些长,保养得很好,抚琴可以,若是用来握刀……
泽成帝忽然沉下了脸色,猛地将这新娘甩开。
新娘被甩到地上,众人一声惊呼,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泽成帝又凛然拂袖,赫然怒道:“把这穿了她嫁衣的女人拖出去腰斩!把这被弄脏了的嫁衣扒下来,烧了!”
没人知道泽成帝说的那个“她”是谁。
一众惊忙求饶声里,泽成帝扒掉自己身上那与新娘成对的喜服,颇为嫌恶的丢到地上,根本不管前殿宾客如何,兀自穿着中衣大步走进洞房里。
洞房里静得厉害,只有红烛的火苗微微跳动着发出些许声响。
他沉着脸色走进这洞房里,红烛,金樽,锦被,画栋雕梁,一切如常。
殷瑢却忽然一笑。
很多年以前,她扮成他的新娘刺杀他。
很多年以后,他设了一个喜宴等着她来杀他。
她却好像已经腻了假扮新娘的戏码,早早的便埋伏在了这洞房里等他。
“你终于又肯见我了……”殷瑢含笑说着,似是很欢喜。
柏氿隐在房梁暗处,眸光忽然晃了晃,像是有水光迅速泛起,又被强忍着逼回去。
“我差一点就要娶了别的女人……”他朝着她的方向,缓缓张开手臂,“你可还愿意让我,抱一抱你?”
雕花朱门关得很严,风荡不进洞房里,桌上的烛火却猛地一摇。
柏氿从房梁上扑下来,眼见着便要扑进他的怀抱里。
殷瑢扬起了唇角。
忽听噗嗤一声轻响,有一柄薄翼短刀,直直没入他的心口。
一刀,穿心。
……有天下人为证,你若是还敢再去娶别的女人,那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一刀把你杀了,一刀穿心,让你连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血水从伤口里溅出来,湿了衣襟,柏氿眼底的水光也跟着迸出来,润了满面。
“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殷瑢低低笑了笑,他似乎是很疼,连带着那笑声里竟有几分微颤。
“我说过……”他俯身拥住她。
“……若有一天我当真负你,那我等着你亲自来取我性命,届时,我绝不反抗……”
柏氿微震,惨白了脸色,“你别说话,也别乱动,我……”
“……嘘……”殷瑢轻轻伸出手指点上她的唇。
柏氿忽然便止了声,那眼角细流却止不住的拼命涌出来。
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里,他抚着她的侧脸,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我终于……又拥抱到你……”
鸟儿从树梢上振翅飞起,越过天上血红的日轮。
殷瑢那抚在她脸侧的手,蓦地垂下。
柏氿一僵。
她像是僵了很久,又好像只僵了一瞬。
僵怔间,忽有破门之声传来,门外金黄的阳光霍然照进微暗洞房。
呼延察在这阳光里走来,身后跟着他麾下的军队。
他指着她还有她怀里的尸体说:“拿下。”
立刻便有侍从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拖走他的身体,拖得血水蜿蜿蜒蜒,延伸至刺眼的光线里。
悲痛到极致,柏氿竟连武力也忘了用,只是徒劳的在侍从手底下拼命挣扎,“停下!停下!小柿子!你再让我看看他!你再让我……”最后看看他……
她没能把话说完,呼延察忽然用帕子蒙住了她的口鼻,奇异的香气飘进她的鼻子里,连带着视线和神智都迅速混沌起来。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个瞬间,她听见他说:“夜师父,您若是敢自尽,那么大泽上上下下的所有子民,还有您的那些小伙伴们,都会给您陪葬。”
泽成帝二年,帝死。大泽并入阿拔汗国,是为汗泽。
花开叶茂,春夏交际。
燕子衔着小树枝筑进巢里。
蝴蝶收翅,点足立在花上。
枝叶掩映,草地上落下斑斑驳驳的小太阳。
明亮阳光斜斜的照进一间上了锁的小屋子里,呼延察命下人取下了锁,他推开门,缓缓走进去。
屋里没有什么东西,空得厉害,柏氿坐在地上,听见他开门的声音,缓缓的转过头来。
三个月。
她被他囚禁在这里三个月。
柏氿抬头看着身前漠然而冷酷的呼延察。
她眼底的眸光很淡,也很凉,仿佛是千山深雪,覆了所有的生机。
“你就不能……让我去见见他么?”她低低的道。
现在去黄泉之下,或许还能追上他。
“我可以让您去见他,却不是去黄泉。”呼延察道,“我给您备了一匹快马,您去定情崖看看吧,去过之后,是生是死,您自己决定。”
柏氿一怔,当即起身奔向屋外金黄耀眼的华光。
乌发随风轻扬,丝丝缕缕,从呼延察的肩边飘过,他抿着唇,没有回头去看她离开的背影。
金黄日光倾斜着照进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莫名便泛起几分冷白。
呼延察抬手抚了抚自己左脸上那道十字刀疤,眼前忽然闪过那一日琼台的大火。
那天,尊贵孤傲的杀神世子殿下站在他跟前,缓缓拔出腰边长刀,说:“你父君已经死了,现在,轮到你了。”
一刀挥下,血染宫墙。
他的左脸上被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
“这一刀,为她。”世子殿下道。
白光一闪,他的左脸上又是一痛。
“这一刀,为你。”世子殿下甩尽刀上的血,“从此世上再无温子石。中原之内或者中原之外,随便你去哪里。我等着你,来复仇。”
一晃经年,再见时他是泽成帝,他是阿拔汗首。
两年前那一次隐秘的会见,他和他下了一盘棋,讲了一桩旧事,成了一笔交易。
“……夜师父心里的坎她自己过不去,那么就得由您来跨过去……”
“……当年您夺了我的国,杀我一次,救我一次,”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如今换我窃您的国,杀您一次,救您一次。”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袋巫药,放到泽成帝面前,“巫医秘药,可将人心从左换至右,颠倒肺腑,过程会很痛苦。您……敢试试么?”
“但试无妨。”泽成帝笑。
“大泽若是要与阿拔汗国合并,”他又道,“沿路穷山峻岭,将来免不了要开山凿河以通贸易,民役劳苦,想来会在后世留下骂名一片,这个暴君,您当不当?”
“很多年以前我与她说过……”泽成帝看着窗外月光,“我只想做她一个人的暴君……如今,为她,我当。”
那一日的月光有些阴白,像极了今日这屋子里的光线。
呼延察抚着脸上的刀疤,心里想或许当年深谋远虑的世子殿下早已预料到他和她将会闹到这般田地,所以便在这棋局之外,留了他这枚备用的棋。
斜阳,微风,鸟清啼。
呼延察负手。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随他们闹去吧……
他可不会再插手了。
山林,狭道,马蹄急。
林中二人并肩而立,一高一矮,默默目送着道上那人一路远去。
“哥哥,姐姐跟别人跑了,那哥哥怎么办?”小白道。
九千策看着路上那一路四起的风尘,面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二十年。
他陪了她二十年。
前一个十年用来守护。
后一个十年用来告别。
风尘渐散,九千策转头看进小白水灵灵的眼睛里,忽然扬唇极浅一笑。
“哥哥会有自己的生活。”
小白眨眨眼睛,抱住他的手臂,仰着头笑道:“小白陪你。”
山巅,树下,花成海。
风荡过山头,草花微摇,如浪似涛。
松针落下枝头,花瓣扬到天上。
天空蓝广,白云渺渺。
目之所见,唯花草树木天云而已。
柏氿怔在这空旷的山巅上,忽听身后有人含笑问道:“在找什么?”
蝴蝶轻飞,花蕊微颤。
她迅速转身。
半晌,一笑。
“找你。”
【全书完】,你寂寞,小姐姐用电影温暖你